十八岁。
后面的话,姜嬉全然没有听见,她的思绪紧紧缠绕着“十八岁”这个词。
她回到了十八岁这年。
她抬起头,看向前面坐在交椅上的人。脸庞尖刻、颧骨高挺,确是她早已死去的大舅母无疑。
姜嬉突然有点分不清这是阴间还是阳间。
可温热的血顺着手背淌下,疼痛这样刺骨真实,暖光跳跃,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这是真的。她真的回到了十八岁这一年。这一年,她到交州来替太后寻香,被自己的亲舅母算计,她舅母伙同匪贼,以此后名节作为筹码,逼她与怀敏表兄成亲。
眼下,正与那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姜嬉是个怕疼爱哭的人,皮肉一疼便掉眼泪。现下她眼前已经蒙了一片水雾,透过水雾看步大舅母狰狞可憎的面容,她竟觉得这样的狰狞并非那样凶恶,甚至有些可爱。
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前世做下的荒唐混账事始终是她不死的执念,如今,她终于有机会重新来过,再做一回选择,如果可以,她要把让践踏她心意的人也尝尝,最珍贵的东西被熟视无睹滋味。姜嬉想着想着,两行热泪随着脸颊滑落。
步大娘子见她只顾哭,神色开始显得有些不耐烦。时间点滴而过,步大娘子心里着急,她知道,很快,姜嬉的随行禁卫就要察觉到姜嬉失踪,无论是报官还是直接寻上山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毕竟姜嬉的身份摆在那儿,是当朝唯一的郡主,太后跟前最最得眼的人。
“我说嬉姐儿,”她忍不住再度开口,“这原都是不必再想的,左右不过两条路,一条,你从了你怀敏表兄,给他一个郡马的身份,你若想带他回镐京,我也不拦你;一条,你打这匪贼窝里走出去,只是我也说了,你这衣衫凌乱、我见犹怜的样子,就算完整走出去了,可这名声摆在那儿,怕是回京也再难议亲了。”
女子名节本就是大事,即便完整走出去了,可谁又会相信,镐京第一美人姜嬉郡主落到了匪贼窝里,仍能完璧归赵呢?到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又有多少人明目看她笑话。步大娘子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成算在胸。
再者,她们这位郡主,从来都是个软弱性子,娇气身子,吃不得苦也受不得激,这么一说嘴,必然花不了太长时间,姜嬉就要缴械投降。
桌上的灯影映到那张秀气的脸上,映得她泪光灼人。
灯油劣质,燃起来“噼啪”作响。久违的一阵风吹过来,火苗晃动,姜嬉借着这明明灭灭,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表情。
风极大,又热又闷。想来,阴沉了一日的天,很快就要下雨了。
姜嬉心里前后想了好一会儿,她埋着头,温和柔顺问道:“舅母,当真只要我同怀敏表兄成亲,便可无虞吗?”
步大娘子听她服软,只觉得自己果真算无遗策,她心里高兴极了,可嘴上还要装出一副样子:“自然。只不过,你虽是郡主,但若进了我步家的门,也不可再端着郡主的架子,事事遵从公婆主君,才是正理。”
若非姜嬉重活一回,听见这话,就真以为这步大夫人是为了步家、为了儿子的将来做打算。可事实是,她无此才德,眼皮子浅到只能胡乱抓住跟前的机会,为达目的,无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后来甚至为了填补步家的亏空,用药染了旧草,顶替新草送往边城。
步家做的是军需马草的生意,这几年外寇渐平,疆土初定,马草料用量逐渐少了许多,步家无生意可做,银子入不敷出,逐渐亏空,甚至欠了许多外债。步大娘子为了填补亏空,典卖多处马草田地,以至于后来边城告急,大庆兵马要大量马草。她交不出来,只能以旧草顶替。
尽管如此作为,步家的账上仍旧满是疮痍。若是此时,步家长子成为大庆朝第一郡马,步家就能用姜嬉的丰厚资产填补亏空,这是最快、且最现成的法子。
她的大舅母,要用她喂饱整个步家。
姜嬉想及此,心中冷笑,直接问道:“步家如今亏空甚多,若我从自己账上拨出些银子填补进去,权当是资助我母亲的娘家,舅母可愿放我一条生路?”
大概是没料到她如此洞明俗事,步大娘子心里咯噔一声,眼尾直跳:“姐儿说笑了。”
这可是令步家面上无光的事,她绝不承认。
步大娘子极力按捺着自己的不安,胸口起伏着。相形之下,安然坐着的姜嬉一派沉静,正炯炯地看着她,秀气的脸上仿佛一片深潭,看不出来什么情绪,是天生的勋贵气场。
这样一比,步大娘子更觉得自己跳梁小丑一般,她深深提了一口气,轻轻绷起的身子落回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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