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他看着自己,眨眨眼,将手里的半碗茶递过去。阮承淋翘起嘴角微微一笑,低下头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肩,喝了一口。她抿嘴笑,眼睛亮晶晶的。把茶碗收回,她也喝一口,然后又递到他嘴边,让他喝。你一口我一口,含情脉脉,你侬我侬。正郎情妾意,管事太监甘中意小跑进来,到月门处,停住,望一眼,脚步缓下,慢慢靠近。“晋王,王妃。”低头躬身施礼,唤了一声。阮承淋侧头看他一眼。甘中意眼皮一撩,什么也没说。阮承淋的眼皮垂了垂,嘴角的笑意淡了淡。杨波捧着茶碗,看看他又看看甘中意。“怎么?”阮承淋哼笑一声,直起身,抿了抿嘴。“还能是什么,只怕是皇帝的体恤隆恩又来了吧。”杨波撇撇嘴,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伸手一拍他的背。“去吧,王爷,圣恩要紧哟。”阮承淋笑笑,摇摇头,手一抬。“走,去会一会。”杨波目送他离开,捧着茶碗微微侧头思量片刻,然后放下茶碗,伸一个懒腰。跳起身,她跺跺脚甩甩手。“走,咱们去别的地方玩。”伸手一挥,她大踏步朝园子里面走去。随身伺候的几个奴婢立刻跟上,顷刻间,秋千架边就冷冷清清,热闹不再。一行人到园子后一排厢房前,杨波摆摆手,让身后跟着的人留步,自己则跳上石阶,到一间门边站住,然后探头进去。里面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低头写字,旁边一个老先生则看书。杨波缩回头,到窗口一看。窗楞上一只白嫩嫩的手摆了摆,然后比划一个出来的手势。少年低下头,偷偷看老先生。老先生看书看得入迷,浑然忘我。他轻轻把笔放下,捻起衣摆屁股微微一挪,椅子轻响一声。老先生依然一动不动,钻进了书来去了。少年踮起脚离开书桌,摸到门口,拔腿跐溜蹿出,猫着腰四下一望。杨波在回廊柱子后朝他招招手。“佑灿,快来,咱们骑马去。”少年眼睛一亮,立刻沿着回廊一溜烟跑远了。到了马厩里,少年一眼就看见自己心爱的骏马碧螺春,正踢着蹄子打着响鼻迎接自己。旁边则是一匹温顺肥硕的胭脂马,正是父王送给母妃的礼物胭脂雪。洁白的底子上大块的胭脂色,看起来绚烂而娇美。“我叫他们牵出来了,咱们骑马出去溜溜。听说外面桃花开得好,咱们摘几枝去。”杨波一边说一边踩着马奴的背脊翻身上马,将手里的缰绳一拉,笑妍妍说道。阮佑灿拉着缰绳犹豫一下,看看她。“父王他”“你父王那边有我顶着,这几日他忙着公事,都不陪我们出去耍,憋死了。我还馋着那驴火烧和冰糖淬呢,咱们去好好吃个够。他自己没工夫陪咱们耍,咱们自己给自己找乐还不成。走,不怕的。”她手一挥,豪气万千。阮佑灿低头一笑,这才踩马蹬上去,因为个子还小,旁边的马奴扶他一把,他还有点不大乐意。见两个主子都上了马,院子里六个府兵也各自上马,前面两个开道,后面两个垫底,中间两个左右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从王府后门冲出。晋地不似京师,北方民风比较彪悍,许多闺阁女子也能上街。杨波一行人一出现,街上就许多人关注,但也仅仅只是以为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出来踏春赏玩,并不做其他想。各色的小吃,琳琅的货物,形形色色的路人,此起彼伏的叫卖呼喝声,一切都那么热闹活跃。“佑灿,快看,摩诃罗。”杨波指着一处摊叫道。阮佑灿看过去,是卖泥娃娃的,一对一对摆满了。但色彩和艳俗,做工也粗糙,眉眼描画的远不如京城的细致动人。杨波却很感兴趣,让卫士扶着下了马,径自走到摊边看起来。还回头朝他招招手。“佑灿,来一起看。”阮佑灿拉住缰绳,跳下马,跑到她身边。“看,这个像不像膳房那个傻姐儿。”杨波指着其中一个胖乎乎细眉大鼻子,脸上两坨红胭脂的泥娃娃笑着说道。阮佑灿掩嘴笑,还真有几分神似。侧头,看她,笑得眉眼都弯成月牙样,两颗小虎牙露出,少女似的娇艳。“就要这个,有趣极了。”她伸手就抓起这个泥娃娃,朝他弩个嘴。阮佑灿立刻掏出几个铜钱扔下,也不讲价。两人转身就走,身后小贩还唤。“公子,小姐,还有一个没拿。”“那个呀,不要。哈哈哈。”杨波回头笑,将手里的娃娃扔给阮佑灿,自己踩在护卫的膝头上马。阮佑灿接住,将娃娃往怀里一塞,也翻身上马。“走,咱们去龙悦寺摘桃花去。”杨波挥手一鞭,一马当先。阮佑灿立刻策马跟上,六骑护卫也紧随其后。马跑的快,他衣衫飘飘,裙摆飞扬,头上的绸缎宫花颤巍巍摇摆欲坠,他总担心那花会掉,心里总绷着一根弦。其实自从他到她身边以后,心里这根弦就从来没松过。哪怕是大家一起玩的最开心最痛快最肆无忌惮的时候,他也依然放不开。但他还是会笑,会陪着她玩,陪着她疯。因为他清楚,这个女人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的母亲。她是王妃,也只能是王妃。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父亲的听涛水榭里。他进去,看到她,愣住,心情很复杂。关于母亲那件事,王府里的人都讳莫如深,可即便他们从来不说,但风言风语,也传入了他的耳朵。当年他十岁,已经能够理解,什么叫小产,什么叫下毒,什么叫咎由自取。他也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做。所以面对杨波,他感到愧疚,可又止不住的愤懑。如果不是因为她,不是因为那个孩子,他也许就能成为世子。世子意味着什么,他并不十分了解,他只固执的认定,世子就是父王最重要的一个孩子。他想成为世子,成为父王眼里最重要的孩子。可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就几乎再不可能。于是他低下头,上前行礼。他唤她王妃,给她行很隆重的跪拜礼。她端坐上首,坦然受礼。行完礼以后,他惴惴不安低着头沉默。年轻的脸庞上尽是忐忑和落寞,过早的失去了一个孩子本应有的单纯和快乐。他听到父王用一种从来不曾对他用过的温和语气说,从明天起,他要搬到新的住所,从此跟着王妃一起,由王妃带他。他错愕,情不自禁抬起头,愣愣的看着从来高高在上的父王。父王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然而父王没有给他任何解释,说完,他就看着他心爱的王妃,那个娇艳如少女一般的女子回给他甜蜜的笑容,就像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对自己的父亲撒娇。他突然觉得很愤怒,很心酸。但从小受到的教育已经身体里固有的高贵让他不能轻易表露自己的内心感受,他只有低下头,将痛苦咽回去。回到王孺人的小院,这个照顾了自己半年多的女子已经替他整理好了包裹。一个不大的包裹,他猛然发现自己拥有的只有这么少。悲从心来,他落泪。王孺人沉默,陪着他落泪叹息。这个一贯逆来顺受软弱善良的女人一直对他很好,可她终究无法成为他的另一个母亲。她并不受父王的宠爱,所以,也无法更多的帮助他。她也没有强有力的娘家,在王府里永远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习惯于被人忽视和淡忘。可他不甘心,他是父王唯一的儿子,却得不到唯一的爱和荣耀。一个十岁的孩子,早早的体验到一种得不到的绝望和煎熬。她从王孺人身边带走了自己,用一种强横的蛮不讲理的方式。父王宠爱她,所以满足她的任何愿望。她也许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玩具,觉得闷了,就想养一个孩子。但为什么是他?一个仇人的孩子他胆战心惊,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他有了新的住所,一个人住,宽敞的大屋,有许多的奴婢。侍女们都很年轻,带着甜甜的笑,内侍都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十四五岁,机灵俊秀讨喜。他还有自己独立的书房,院子不大但干净漂亮。他的新老师是一个满腹经纶的老学究,有点古板有点啰嗦,但讲课很严谨,很认真。虽然总喜欢板着脸,但却从来不会打自己手心,也不会高声呵斥自己的错误。其实是个很慈祥的老头。这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但他却越来越不安,因为这一切都是杨波给他的。她时常来看他,很多时候都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局促不安,就连打招呼都不知所措,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他是这个王府里身怀罪孽的孩子,而她却是深受父王宠爱的王妃,他的母亲因为他而害死了她的孩子,唯一的孩子。他和她除了仇恨不应该再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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