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第二日便从镇上找来了一个郎中。杨琼颇有些不悦,但终究没有拂了何晏之的意,默不作声地让那个郎中查看伤口。郎中看了许久,皱着眉头却说不出话来,最后草草写了一张方子,收了诊金便走了。
待那郎中走远,杨琼道:“陈州乃边塞之地,何来医术高明的大夫?你先把那张方子收了,还是照着段公前辈的方子去拿药。”他顿了顿,“若是连陈公、段公二人都治不好的伤,只怕常人更是无法了。”
何晏之道:“是我病急乱投医了。”他低声道,“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你受折磨。或许,有甚么意料之外的奇迹呢?终会有办法……”
杨琼却嗤笑了一声,打断了何晏之的话:“我这辈子最不信的便是意料之外。与其将性命寄托于虚无的空想,倒不如握在自己的手上。”他闭上了眼,轻叹了一声,“你说得也对,天无绝人之路。我当年尚不得死,今日岂能被沈碧秋困死边城?”言毕,再不说话,只是靠着床静默地坐着,眼睛却望着窗外,怔然出神。
二人许久无话。何晏之站起身,轻声道:“我先去抓药。”杨琼也不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何晏之缓步转身,神情颇为落寞,待走到门边,又止住了脚步,转过头,低声对杨琼道:“宫主今后有何打算?”
杨琼看着他,静默了片刻,沉声道:“我有两件事,必定要去做。”他目光凛然,苍白的面容衬着漆黑的眸子,神情却极为肃穆,“谢婉芝临终之言,我须回京求证,否则,死不瞑目。”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继续缓声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沈碧秋与我不共戴天,只要我一息尚存,必报此仇。”
何晏之听罢却道:“除了这两件事,想必宫主亦没有别的可牵挂了。”
杨琼眸光一暗,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何晏之道:“甚爱故此深恨。宫主觉得呢?”
杨琼撇过脸去,面有愠怒之色:“一派胡言!”
何晏之定定地看着他:“我心中至始至终只有宫主一人,而宫主心中,只当我是那个人的影子。”他淡淡道,“痴迷之爱亦罢,刻骨之恨亦罢,我不过是局外之人。宫主对我之情,永远不及对沈碧秋的恨,不是么?”
杨琼面沉似水:“你若是执意要这样想,我亦没有办法。但是,你若想让我打消报仇的念头,只怕是徒劳了。”他缓声道,“我的仇,我自己会报,我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他的眼神有如冰屑,冷冷的叫人心里发怵,“放心,这些事都同你无关,我绝不会叫你为难。到时,你若觉得两难,或许要回到沈碧秋身边去,我也绝不会阻拦你,更不会迁怒于你。”说罢,闭目靠在床头,呼吸却隐隐有些急促。
何晏之一愣,随之低头一笑:“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打开房门,轻声说了句“我去抓药”,也不等杨琼答话,便关上房门,径直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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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如逃也似的匆匆走出了客栈,突然之间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他在街头站立了许久,才心事重重地沿着街道缓缓彳亍。方才的那些话,他本来只想深埋于心中,却终于没忍住,好比是将两人之间的那层似是而非的窗户纸直接捅破了。原本只是各怀心事,如今却是心照不宣,他与杨琼之间这段缘分,是善缘,还是孽缘,却也无从说起了。
两情相悦,本是人间美事,而此刻的何晏之却丝毫觉不出一丝甜蜜,心中只有锥心刺骨之痛,眼前仿佛有一个漩涡,由不得他停下脚步,只是将他一步一步引入其中,再也挣脱不开。从到擎云山上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影子,杨琼最激烈的感情,爱也罢,恨也罢,都不是自己的。
而最初让自己动心的,恰恰是那个冷若冰霜的九阳宫主,所怀有的一颗执着的心。
那样执着的爱,却从不属于自己。
这是何等的悖论!
自己之于杨琼,杨琼之于沈碧秋,沈碧秋之于杨琼,都像是被命运开了致命的玩笑——
求不得。
何晏之仰起头,眼中隐约有些湿意,心中却是空荡荡的。他突然有些后悔说出了那些话,原本他还可以佯装不知所谓,而今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杨琼。他向来随性,然而,自从遇到杨琼开始,便渐渐像是迷失了自己,心中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被那个人所左右着,再也无法心无挂碍、来去自在了。
何晏之照例抓了药,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他不免有些发愁,心中又烦闷不已,便不想回客栈,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邻水街上那间戏苑门口。他抬头看着风中鼓动着的布幌子,又想到何钦之的盛情相邀,不由心念一动。楼中的伙计看到他站在门口,认得他是老板的朋友,便远远地迎了上来,作揖道:“客官可来了,我家老板心里可念着客官呢。”说罢,又招呼来几个伙计,将何晏之簇拥着迎到了楼上。
这边早已经有人去通报了何钦之。待何晏之在客堂方坐定,何钦之便走了进来,冲何晏之笑道:“师弟终于来了,叫我好等。”说罢,上前握住了何晏之的手,“师弟可向你师父禀告了?我何时着人接你们过来?”
何晏之一愣,才想起上回分别时允诺的事,不由脸色微微发烫,轻咳了一声,道:“我师父他,”他顿了顿,道,“他生性好静,喜欢独处,更不惯同生人同住。大师兄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何钦之的手微微一紧,脸上颇有些惋惜之色:“你我兄弟难得聚首。”他又道,“不如你在我这里小住几天叙叙旧,这样想必无妨罢。”
何晏之道:“我还要照顾师父的起居饮食,实在是不便。”
何钦之眉头微皱:“这样如何使得?师徒毕竟是师徒,总不能越厨代庖。你不如给你师父找个师娘,这样才是徒弟的孝道。”
何晏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却涨得通红。何钦之见他神情颇有些尴尬,只道是自己心直口快说错了话,忙赔礼道:“我一时心急胡言乱语了,师弟莫怪。”他拉着何晏之的手不放,“晏师弟,他乡遇故交,乃平生一大喜事。今天我一定不能放过你,我们师兄弟难得见面,定要好好喝上一杯才让你走。”说着,回头吩咐伙计们备酒开宴。何晏之心中是有事相求,便不再推辞,随着何钦之进了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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