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可恨、可恼尚有缘由,何言可悲、可叹?董昭察觉他态度微妙,没敢轻易搭话。赵达却坏笑道:“文笔虽好,却通篇诡辩之辞。亏他还是圣人之后,难道连《尚书?酒诰》都不知道?以在下之意,主公何不借圣贤之言加以驳斥,好好羞辱他一番?”
&esp;&esp;“圣人之后?”曹操似乎想起什么,却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才道,“既然他反对禁酒,那就收回禁令,叫他痛痛快快喝吧。”
&esp;&esp;“啊?”赵达眨眨眼睛,不明白曹操何以一反常态,“主公岂能迁就这饶舌鬼?孔文举虽不足以成事,但蛊惑乱群。若长此人之志,日后擅论朝政之人必定越来越多……”
&esp;&esp;董昭已摸透曹操心思,一句话都不说,暗笑赵达不晓事——孔融快人头落地了!
&esp;&esp;其实曹操早对孔融忌恨在心,欲杀之而后快。但孔融大有贤名,又是圣人之后,曹操需要借其声望人脉招揽名士,才迟迟没有下手。如今华歆、王朗、陈群俱已臣服,羁旅江东的张范,避难辽东的邴原等也将入京,仍不归来的似张昭、孙弘、许靖之流,不是对曹操抱有成见,就是已成孙氏死党。换言之,孔融这颗胡桃的油已经榨干了,既没价值又多言乱事,还留他干什么?相反诛孔融可以杀鸡儆猴,给那些反对曹氏僭越的人以威慑。既然决定杀他,还计较什么禁不禁酒的小事?由着他喝吧,反正也痛快不了几天了。
&esp;&esp;赵达兀自唠叨没完,曹操终于不耐烦了:“老夫的命令,还轮得到你说三道四?留神你自己的前程吧!”他虽用赵达等校事,却不准他们随便干涉事务,呼来唤去如驱奴婢。
&esp;&esp;赵达打了个寒战,赶紧跪下请罪。曹操把帛书扔回给他:“别在这儿碍眼了!去把邢颙叫来,我有事托他。”
&esp;&esp;赵达怵生生而去。曹操转身望着城外,隔了良久喃喃道:“士民归附外藩降服,下一步又该如何?”
&esp;&esp;董昭谨慎道:“操练水军早日南下。”
&esp;&esp;“这还用你说?”曹操没有回头,“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还装什么糊涂?”
&esp;&esp;董昭当然知道“下一步”指什么,但涉及君臣之大防,曹操若不明说,绝不敢主动提及;听他挑明这才放开顾忌:“主公统一北方,废刘氏宗国不过千里之行的奏议也无需通过尚书经手了。”董昭所谓前朝旧法,实际是三公制的前身,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统辖百官。丞相总领一切政务,太尉掌管军戎之事,御史大夫是副丞相,负责监察百官。因为这种制度对皇权威胁太大,汉武帝以后朝廷设立尚书分割相权;到光武中兴之际,干脆废了丞相、御史大夫,改为太尉、司徒、司空三公,名义上是百官之首,实际上政归台阁,三公若无“录尚书事”的兼职,什么权力都没有。曹操之所以能干涉政务,也并非因为他是司空,而是他有“录尚书事”的兼职,能管辖尚书令荀彧,遥控台阁。恢复丞相无异于与百官脱离,让曹操达到一种无所不管,无所不能,独缺天子名分的境地。不过值得玩味的是,旧制有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个官职,董昭却对另两个只字不提,似乎是暗示曹操,只需要一个丞相,其他的都不必再设。名为恢复旧制,实为变相集权。
&esp;&esp;“丞相、丞相……”曹操默念了几遍,忽然蹙眉道,“不知为何,只要一提到丞相,老夫就想起昔日董卓自称相国。我这么干,不会有人把老夫比作董卓吧?”
&esp;&esp;董昭振振有词:“董卓乃一暴虐凶徒,主公平灭奸邪解民倒悬,主公之于董卓乃云泥之别,焉能相提并论?”
&esp;&esp;云泥之别也罢,相提并论也好,反正干的都是差不多的事。曹操还是觉得这一步升得太大,都有些失重的感觉了。他犹豫半晌,叹息道:“《三略》有云‘释近谋远者,劳而无功’,兵戈未灭就先身居高位,叫天下人怎么想?”
&esp;&esp;董昭不否定他的说法,转而道:“古人云:‘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登高而招,臂非加长,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而闻者彰。’主公若不居尊贵之位,何以收揽人心以定天下?昔日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皆赖管仲之力。管夷吾辅佐的不过是诸侯,成就的仅仅是霸业,尚且居于相位。主公辅佐的是天子,捍卫的是当今天子之业,反而不配为相吗?”这番应对真是巧妙,明明两人谋划的是曹氏代汉,可董昭却以曹操对汉室的功劳为说辞。这又是暗示曹操——天下本来就赖你之力,你当丞相乃至以后的任何举动,完全合情合理。
&esp;&esp;曹操毫无表情,呆呆愣了片刻,忽然道:“公仁啊,前几天臧霸派人送鳆鱼来了,我分赐给大家,你也有一份吧?”
&esp;&esp;“嗯?”董昭不知他为何聊起了闲话,心中莫名其妙,却不能不回答,“卑职也享用了,多谢主公。”
&esp;&esp;“鳆鱼好吃,而且益于身体。可是我在想,似阎柔那帮武夫吃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吃相呢?”曹操扭过头,脸上挂着笑意,却加重了语气,“再好吃的东西若是吃相难看,似乎也观之不雅吧?”
&esp;&esp;董昭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丞相可以当,但恢复丞相制就要废除三公制。许都还有一位司徒赵温呢!虽然此公乃蜀中人士,没有党羽圆滑柔顺,可也不能说废就废。若无缘无故罢免赵温,朝野观感欠佳,引人说三道四;可暗示他自动辞职也不妥,谁都明白那是迫于曹操压力。怎样才能既罢免赵温而又不受指摘呢?好东西要吃到口,但还要有一个优雅的吃相。
&esp;&esp;曹操遥望远方长吁短叹:“要是奉孝还活着该有多好?出谋划策谁能比得了他?别人还是不行啊……”
&esp;&esp;董昭听得酸溜溜的,冥思苦想一阵,忽然跪倒在地:“卑职不才,愿为主公办成此事!”
&esp;&esp;人受挤对能长能耐,曹操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忙转身笑道:“你有何办法?”
&esp;&esp;“咱们这么办……”董昭爬起身在曹操耳边嘀咕几句。
&esp;&esp;曹操听罢点点头:“办法虽妙却要谨慎行事,若传扬出去,非但老夫颜面无存,对我儿的名声也有碍。”
&esp;&esp;“卑职一定小心,回许都后先去见荀令君,把……”董昭话未说完,又听身后响起脚步声——赵达带邢颙上城来了,后面还跟着李典。
&esp;&esp;曹操咳嗽一声,故意提高嗓门对董昭道:“明天你就回许都,把追封郭嘉、救赎蔡琰等事转告令君。所有的事都交你办,明白吗?”
&esp;&esp;“明白!”董昭知他不便当众道破,“所有的事”也就算默许他的计策了。
&esp;&esp;“还有……”曹操从袖里掏出一纸帛书塞给他,“这是写给令君的信,你亲手转交他。去吧。”
&esp;&esp;“诺。”董昭施礼告退,与邢颙三人走了个迎面,仅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esp;&esp;曹操也笑盈盈的:“曼成怎么也来了?移驻颍川之事有困难?”
&esp;&esp;李典表情凝重,手里攥着一卷锦套封着的卷宗,走到曹操面前猛然跪倒,把卷宗捧过头顶:“此物献与主公。”
&esp;&esp;曹操戏谑道:“早听说你身在军旅不弃学业,莫非勤奋读书写出的文章?”
&esp;&esp;“主公取笑。这是我李氏兖州各县的宗籍名册,共计三千余户。末将恳请将族人移居邺城,为主公效力!”李典知书明理,比乐进、张辽那帮人见识深得多。李氏在兖州乘氏、钜野等地一呼百应,曾帮曹操逐走吕布。可现今他不需要豪强了,相反可能把李氏视为隐患。李典思虑多日,连臧霸那帮人都无可避免送来人质,自己岂能抗拒?唯有解除私人势力才能消除猜忌。
&esp;&esp;曹操接过卷宗掂了掂,明明只是一卷小小的竹简,却感觉压腕子——分量当然不轻!李家这三千户是不纳赋、不服役的私人佃户,可迁到邺城就要编入民籍。这卷竹简无异于三千户赋税、三千户兵源,落到曹操手中,纵横一时的李氏豪强就不复存在了!
&esp;&esp;曹操望着这个年轻人,倒也佩服他的见识和气魄:“你莫非要效仿耿纯?”耿纯是辅保刘秀的中兴名将,当初刘秀奉更始帝之命出巡河北,正赶上王昌在邯郸造反,耿纯兄弟投奔刘秀为其效力。那时刘秀势弱,耿纯唯恐族人怀有异心,放火烧了全族房舍,断了大家的归念,从此死心塌地跟着刘秀。曹操把李典比作耿纯是一种赞誉。
&esp;&esp;李典谨小慎微:“末将驽怯功微而爵宠过厚,唯有倾全族之力才觉心安。当今干戈未息,充实邺城可拱卫城郊以制四方。末将何德何能,岂敢效仿先贤名将?”
&esp;&esp;李典的叔父李乾为曹操而死,与张辽有仇却不能得报,官渡之战时他把族中的私粮捐给了军队,现在又把整个家族贡献出来。这会儿任何嘉奖的话都已微不足道,也无需惺惺作态,曹操沉吟半晌,叹道:“既然如此,老夫就笑纳了。念此功劳,我升你为破虏将军。”
&esp;&esp;“谢主公!”李典这声谢真是有悲有喜百感交集。
&esp;&esp;曹操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耿纯辅佐光武成就帝业,列位云台功臣。曼成你年纪尚轻前程似锦,若多多勤勉,日后功爵也未必不能赶超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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