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曹操一愣,挥手把许褚等人都打发了,这才小心翼翼绕到夏侯惇身前。见他面色惨白神情憔悴,比数月前清瘦了许多,头上斜裹白布遮住左目,双手捧着一面铜镜,正瞪着布满血丝的右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呆呆出神。
&esp;&esp;那军医赶忙跪倒给施礼;曹操只扬了扬手,与夏侯惇面对面坐下,紧蹙眉头注视着他:“你怎么样?还疼吗?”
&esp;&esp;夏侯惇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一旁的军医赶忙禀报:“启禀主公,夏侯将军目创已无大碍,不过……不过就是……”他斜目瞥了瞥夏侯惇,没敢往下说。
&esp;&esp;“不过就是瞎啦!”夏侯惇冷笑道,“眼珠子我都吞到肚里了,又岂能医得好。”
&esp;&esp;曹操已经听说事情的经过了。那时夏侯惇正督率人马赶往小沛驰援;高顺得讯后率领陷阵营骑士半路阻击,偷偷绕到曹军北面,放冷箭奇袭中军。亲兵卫士隔挡不及,恰有一箭正入夏侯惇左目。主帅突然中箭,曹军将士立时骚动;高顺料已得手,挥兵直突过来,曹军阵容大乱,踩踏死伤甚是严重。当此危机时刻,夏侯惇竟将箭枝带眼珠一并拔出,大喝道:“父精母血,安忍弃之!”随即吞入口中,强忍剧痛指挥兵士奋战。高顺之兵大骇,赶紧草草撤退,这才避免了曹军遭受更大损失。但此后夏侯惇创口恶化,他身份太高无人敢草率顶替,加之半路受挫士气低迷,只得后退下寨。
&esp;&esp;“你牺牲一颗眼睛,保住了三军将士,真是……”曹操真不知说什么好。夸奖他,显得太残酷了;说他傻,似乎又有轻视三军将士之嫌;说谢谢,兄弟之间无需那么生分;想说两句安慰话,却又搜肠刮肚想不出如何措辞。
&esp;&esp;夏侯惇似乎并不关心他的评价,只是手捧铜镜,阴沉着嗓子对军医道:“你刚才不是说今天要给我拆开吗?还不动手等什么?”
&esp;&esp;“诺。”那军医怯生生应了一声,开始动手,一圈一圈颤颤巍巍地为他拆解绷带。
&esp;&esp;曹操脸对脸与夏侯惇坐着,不过数尺之隔,屏住呼吸注视着他的创处……一圈、两圈……白布间已透出斑斑血迹……三圈、四圈……里面的白布已被血染得殷红……拆到最后一圈时,布条上竟粘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是眼皮!
&esp;&esp;曹操一望之下顿觉恐怖,赶紧伸手去夺夏侯惇手里的铜镜。但他硬是不肯撒手,瞪着那只布满血丝的右眼,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珠子没了,整个眼眶都凹陷进去,加之乱军阵中救治不及时,大片的肉都已坏死,连眼皮都烂掉了,只剩下一个乌黑丑陋的大窟窿;虽然过了将近一个月,但里面的血痂还没完全干透,往外渗着令人作呕的脓血。
&esp;&esp;“哐”的一声响,夏侯惇把镜子往地下一扔,摔了个粉碎,回手一把抓住军医的手腕:“他妈的!这是我的脸吗?这是我的脸吗!”他怒不可遏,脖颈额头青筋凸显,声嘶力竭地冲军医喝问着。那军医身材单薄,被他死死地抓着腕子,疼得浑身颤抖。
&esp;&esp;“元让!元让!”曹操赶紧奋力掰他的钢钩般的手指,“放开他,你快把他手腕捏碎了……放手啊!”中军帐里这么一闹,外面的亲兵赶紧掀帘进来,只见夏侯惇面目狰狞可怖,都吓得呆住了。
&esp;&esp;“滚出去!”夏侯惇冲那些亲兵吼了一声,这才放开那个军医,“滚!你也给我滚!”
&esp;&esp;所有人都出去了,夏侯惇捂着创口颓然落座,身子一直在颤抖。曹操凝视着这个既是堂弟,又是亲家,又是股肱心腹的人。从前他是那么憨厚稳重,现在却好像一头受了伤的恶狼。这一箭不但毁了他的容貌,连心绪神志都伤了。
&esp;&esp;“元让……你……”曹操本想说“你无需太在乎自己这独眼龙相貌”但是这话没法出口,瞎的不是自己的眼,怎么能切身体会到他的感受呢?
&esp;&esp;沉寂了好一阵子,夏侯惇无奈地摆摆手:“完了……我废了……”身为统兵大将,在战场上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若是瞎了一只眼,莫说指挥战阵,就是走路都会不自主地倾斜。为将者丧失眼睛,那就意味着要从战场太守华歆;赵元达是已故的前任广陵太守赵昱。
&esp;&esp;曹操心中冷笑——陈纪兄弟有德有行,如今为避战乱都不知逃往何方去了;华歆有礼有法,见了孙策还不是乖乖献城投降;赵昱有识有义,到头来死在笮融那个小人手里;至于孔融,不过就是靠一张嘴,真有什么治国安邦的才华?最荒唐的就是说刘备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天大的笑话!大耳小子曾几度沦为丧家犬,无立锥之地,最后还不是寄居到我的篱下?
&esp;&esp;他心里虽这么想,口上却道:“倒也有理……惜乎荒乱以来名士四处避难,就说刚才提到的陈纪兄弟吧,也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听说陈纪还有一子陈群,学识才干甚为出众,荀令君曾向我推荐过好几次,要是知道陈氏父子在哪里,征入京师为官岂不是美事?”
&esp;&esp;陈矫似乎很意外,瞪大了眼睛道:“陈纪、陈群父子现就在下邳城中,难道明公不知吗?”
&esp;&esp;“什么?!”曹操一怔,“他们就在吕布的城中?”
&esp;&esp;“您真的不知道?”陈矫不大相信,“陈氏父子避难徐州,陈群曾被刘豫州录用过,难道刘备没跟您说过吗?”
&esp;&esp;曹操可谓吃惊非浅:第一意外的是陈氏父子竟近在咫尺。第二意外的是堂堂陈寔后人的陈群竟会心甘情愿保刘备;第三意外的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刘备竟一个字都没在自己面前提起!曹操木讷了一阵儿,才缓过神来道:“陈功曹,你远道前来,老夫招待不周,还请多多海涵。”
&esp;&esp;“不敢不敢,明公乃当朝辅弼,州郡之官皆是您的下属,陈郡将和在下也都任凭您驱驰。只要您一句话,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上支下派理所应当,还说什么海涵不海涵呢?”陈矫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就仿佛广陵郡从来就是曹操的地盘,陈登同吕布之间丝毫关系都没有。
&esp;&esp;曹操听了自然顺耳,便不再拿他当人质看了,吩咐薛悌:“孝威啊,陈功曹推心置腹甚是坦诚,你就不要弄两个兵整天跟着人家啦!”
&esp;&esp;薛悌把嘴一撇,那股狠劲又上来了:“那可不行!在下也与季弼相厚,但公是公私是私。”
&esp;&esp;有些时候连曹操也拿薛悌、满宠这等酷吏没办法,软语道:“人家陈登诚心诚意把他送来,咱们也得拿出点儿气量。咱代表的是朝廷,不要凡事都这么刻板。”
&esp;&esp;薛悌考虑了半天才松口:“好吧。”又嘱咐陈矫,“不过出于军情考虑,你切不可向这大帐之外的人吐露身份,广陵郡正式归附之前,委屈贤弟再姓几天刘吧!”
&esp;&esp;哪知陈矫一阵大笑:“薛兄不知,在下本来真是姓刘,幼时过继娘舅才改姓的陈。我那正室夫人陈氏其实是我原来的族妹。”他这种情况与曹操一家很相似。曹操本姓夏侯,他又把大女儿嫁给了夏侯惇之子夏侯懋,时人虽讲究同姓不婚,但过继出去就是外人。
&esp;&esp;薛悌又补充道:“还有,在广陵郡正式归附之前,你仍旧跟我住一个军帐。”
&esp;&esp;“薛兄还是怕我跑了呀!”陈矫苦笑道,“就这么不信任我?这些日子的朋友难道白交了?”
&esp;&esp;不料一向刻板的薛悌也玩笑起来:“尔以郡吏之身交我这二千石的朋友,这跟一国之君屈尊陪邻国小臣郊游有什么区别?叫你和我住一块是看得起你,你还不知足啊?”
&esp;&esp;曹操头一遭见薛悌诙谐,不禁哈哈大笑,倒把夏侯惇的那点儿别扭抛开了。薛悌笑盈盈拱手道:“若是明公无什么吩咐,我们就回营了,顺便叫仲德、曼成、子恪他们也过来,大家都很惦记您呐。”程昱、李典、吕虔如今都是镇守兖州的大员,日常不过公文来往,没有紧要之事不会轻易入朝,因此也很久没跟曹操见面了。
&esp;&esp;“很好。”曹操点点头,亲自将二人送出大帐。陈矫受宠若惊连连作揖,这才躬身而去。一件心腹大事搞定,曹操对消灭吕布更添几分信心,背着手眺望自己的营盘。
&esp;&esp;猛然间,远处说说笑笑走来一群人。为首者正是刘备,后面关羽、张飞、孙乾、简雍紧紧相随——这帮人掩护刘备撤退之后都投到夏侯惇的连营来了。别人倒也罢了,曹操的眼睛始终盯着关羽,他太喜欢这员将了。众人走至近前,一齐向曹操跪倒:“末将等参见明公!”
&esp;&esp;曹操连忙伸手相搀:“恭喜玄德重招旧部,大家安然无恙便好。”
&esp;&esp;刘备脸上赔笑,神色恭敬至极:“这全是赖曹公所赐啊!现在末将部属齐聚,就是折了几千人马。”他言下之意是来要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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