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清现在想想,还不禁为白天老相与太子剑拔弩张的对峙情形,感到心有余悸。
叶循自武英殿与刘狰强辩呕血以后,就一直抱恙在家。此番听说太子有意下诏澄清壬寅宫案的真相,却硬是拖着病躯,在叶待诏的搀扶下,执意入宫面谏。
“壬寅宫案的内情,绝不宜在此时昭告天下。”叶循说话带喘,口气却不容置疑,“殿下可曾想过,倘若将刘狰的罪行公之于众,则其盗卖军粮一事也将随之曝光。甘陕两省十六州,届时会有多少官员被牵扯进来,殿下若一查到底,难不成要把他们都抓起来杀头吗?”
刘晔阴沉着脸道:“便是要查,也得按部就班,老相何至于危言耸听。再说,偌大西北官场,孤就不信,真能生出那许多神奸巨蠹来!”
叶循兀立大殿中央,身似朽木,可容清却无端觉得,这节朽木一旦燃烧,四溅的火星足以照破河山万朵。
他痛咳着,急喘着,好容易平复下来,话只能缓着说,一字一句却又好比铮铮金石音。
“殿下三思。七年前,镇国将军方时绎借提恢复开中,希望彻查西北粮政时,殿下虽未经事,但也理当略有耳闻。方老将军自始至终没有明提盗贩二字。何也?因为他很清楚军中吏治已经坏到了何等地步,一旦图穷匕见,于西北官场而言,不啻为一场大地动。以老将军铁马冰河的性子,他尚且知谋定而后动,殿下怎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叶相后来的话已经可以说是声色俱厉,刘晔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但终究隐忍着没有发作,他沉声道:“老相的顾虑孤明白,也请老相怜恤孤为人子的一片心。母后骨枯黄土整七载,到死都背负着失德的嫌名,而今真相已然浮出水面,孤只想还母亲和方家一个清白,又有什么错?”
让容清感到惊讶的是,叶相一反常态地与太子针锋相对,“自古云,成立之难如升天,覆坠之易如燎毛。应昌军镇方今落成,这中间经历了多少风波险阻,殿下心里该清楚。倘或此时因刨根究底在西北重新掀起大故,前番诸多牺牲讵不白白浪费?”
刘晔冷冷说道:“军镇是军镇,孤为母后正名,半点碍不到那上头去。”
“西北官场人心浮荡,征粮调兵处处受阻,怎么就碍不到那上头去?”
“……盗卖军粮的事,孤尽可以按下不表,只求还母后一个公道。”
叶循厉声:“刘狰的供词但凡被世人知晓,余者不论,西北十二都司的十万将士岂肯善罢甘休!其时军中哗变,追着朝廷讨要说法,殿下应是不应?若应,官吏惶惶,不应,则卒伍生怨,这般进退失据,殿下又该如何自处。殿下已是临朝之君,怎么就不知道公心言政,收一收小儿家的脾性呢!”
好一记当头棒喝,容清在旁听得是心惊肉跳,余光轻抛,只见太子鼻翼剧烈翕张,脸颊因愤怒绷出了深刻的细纹。
刘晔腾地站起身,戟指向前,怒道:“叶循!你莫要忘了,这座应昌军镇是起自方氏一门的累累尸骨之上!”
殿中死寂,容清望着面红耳赤的东宫与勉力支撑的叶循,想上前,却终是没胆量,只能默默捏了下拳头。
一时隔空传来轻微凌响,中书房执事太监匆匆而至,吊着又尖又细的嗓音道:“回太子,皇城司将将来报,午后奉天门遭遇雷击,谨身殿连同后面一排值房……全焚了……”
“!!!”
容清瞬时瞪大了眼睛。
镇都的一声惊雷,仿佛连千里之外的沣城大帐亦被摇撼。隆隆闷响贴地传来,越发强烈,姜维手一抖,账本险地失跌在地。
一声长嘶,雷鸣蹄响歇停,帐外紧接着响起军靴橐橐踏地声,叶凭风戎装佩剑大踏步进来,帐内旋即挟入一阵火风。
姜维明知是谁,却连头也不抬一下。他今时的官阶比叶凭风还要高上半级,依例是不必主动见礼的。但二人曾同在河西卫做官,那会子姜维一直都是叶凭风的副手,昔年主随地位骤然颠倒,姜维的冷淡态度难免使人心生人鼠之叹。
然而叶凭风丝毫不计较,抱拳一拱,道:“末将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急召末将前来,有何要务?”
姜维良久不言声,叶凭风就这么被晾在那儿,帐中闷热,长途奔马的疲累感涌上来,他掌心浮起了汗意。
“听闻叶总兵移防后办的第一件事,便是彻查甘州军务。彰德、陇右几处军储仓的亏空,都是那时候查出来的,可有此事?”过了会,姜维终于从山堆似的卷宗里抬起头,问道。
叶凭风略顿,不解他什么意思,如实回:“禀大人,末将命人逐一清点了甘州境内七十二座预备仓,及十三座军储仓存粮情况,刘狰伙同地方军吏趁换库之机盗卖军粮,罪证如山,末将早已具报呈送朝堂……”
姜维打断:“我没有问你这个,当日派去清查的人都有谁,乡贯何处,出身军籍抑或其他,可都曾在你叶总兵的帐下挂过名儿?”
连珠炮似的发问,让叶凭风慢慢品出味来,面色陡峻,“你这是什么意思,疑我手下的人办事不力,还是疑他们包藏异心?”
姜维目光凛了一下,他道:“若只是尸位素餐,本官还能勉强治你一个御下不严之罪。可若是有意托庇,意图弃卒保帅混淆视听。叶总兵,这罪过,你我便是豁出身家性命,也难抵偿其万一。”
见叶凭风全然一副蒙在鼓里的样子,姜维攥拳敲敲面前军报,加重了语气:“既是彻查,又言逐一清点,为何却连庆阳城外三十里的一座军械库都给遗漏了?”
“不可能!”叶凭风脱口道,随即脑中灵光电闪,“那是锦衣卫为侦刺鞑靼军情,遣斥候乔装客商出塞的中转之所,按理是不必受地方辖制的。锦衣卫……”
姜维道:“既是斥候出塞的中转之地,少不得囤放马鞍骑具等物资。我再三核查过中军都督府的辎重调运记档,发现聂岸过去几年以刺探鞑虏军情为由,先后向户部索要了马鞍马掌等铁制骑具不下五万副,这数字比锦衣卫全部人头加一起,还要多出几倍不止。我又遣人亲往那地看过,偌大一间库房空空如也,连根铁钉都没有看着,那些多出的骑具都哪里去了!”
叶凭风听着姜维疾声细数,手心脚心霎时爬上一股奇异的冰凉,他讷讷道:“你是说……”
姜维缓了口气,拳心却愈发紧地抵在了案头:“聂岸既连军储仓的存粮都敢擅动,这世上比贩私粮更赚钱的营生岂非多了去?”
叶凭风冷汗刷一下下来了,嘴巴无声开合——那是因过度震骇而导致的失声,他做着口型,顷刻汗透重甲。
“精铁!”
燃萁
昭淳二十五年的这个苦夏,注定非比寻常。
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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