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是皇帝,他的母亲是皇帝,他的哥哥和侄儿也是皇帝……现如今,无论自愿与否,他都不可能后退了。眼下的局面比昔日他那位母后末年倦政的时候何止要乱上一倍,李重茂又怎么可能收拾得了那残局?他就算是老好人,被人几乎算计到死路,自然不会再同情某些人的死,他也没有资格去同情某些人的死。望着那龙飞凤舞的承天门三个大字,李旦忍不住泪水涟涟。周遭众人见他如此光景,不由得面面相觑,李隆基更是心里咯噔一下。若是从好处说,他这一夜自然是诛除逆乱力挽狂澜,救大唐社稷于水火之中。可是,这一切毕竟还要父亲李旦的认可。看父亲如今这架势,他纵使昨夜策划了那么大的事端,此时也不禁心有惴惴然。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想着宫内情势未定而让裴愿回去接父亲,而是应该自己亲自走一趟的!就在李隆基着实有些吃不准意向的时候,仰头盯着承天门久久不曾挪动步子的李旦倏地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的儿子沉声说道:“社稷宗庙不坠于地,皆汝之力也!”这一句斩钉截铁,周边文武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心中都是一振,李隆基原本尚担心事到临头李旦却又谦逊让国,此时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比相王李旦先一步赶到的太平公主见此情景,嘴角也流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于是,众人簇拥着相王李旦先往太极殿拜谒了先帝李显的梓宫,又前往蓬莱殿谒见了战战兢兢的少帝李重茂,得其“亲口”许相王辅政大权,一切也就名正言顺了。这一夜,宫中显得异常安静。原本歌舞升平热热闹闹的太液池,如今也变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尤其是作为中宫的含凉殿在月光下更是凄苦悲凉毫无生气。甚至连往日喜欢在太液池边悄悄许愿的宫人们,如今也不敢往那池边靠近漫步。就在昨天夜里,这碧波荡漾的池水曾经埋葬过好些人命,那些惨叫声仿佛现在仍然听得到。距离太液池较远的朱镜殿原本住着李显的两位美人和一位才人,但李显驾崩之后,韦后便命三人迁出,这座还算富丽堂皇的宫殿便空了下来。然而这一晚,冷清了很久的朱镜殿却是又流露出几分人气,但住在这里的主人却是面色苍白眼中无神。“从今儿个早先开始,长安城九门就都关闭了,太极宫大明宫和皇城的宫门也全部关闭搜寻逆党,宫里此时大概已经告一段落了,但外头还在抓人。据说宗尚书和他的弟弟想要趁乱出城,结果却在通化门被人认出,当场格杀;皇太后……韦庶人的堂兄韦温被斩于东市;相王奉陛下御安福门,慰谕百姓,斩赵履温以谢天下;韦巨源相公执意出门入宫,为乱兵所杀;对了,说起来有两个人是最无耻的,秘书监汴王邕和雍州牧窦从一都亲手杀了自己的夫人,一个是韦庶人的妹妹崇国夫人,一个是韦庶人的乳母,结果还是被双双降职打发出了长安……”“别说了!”凌波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口打断了陈莞的话。陈莞为什么说这些她当然明白,不过是告诉她,这兵谏逼宫难免死人,这么多王公大臣死于非命,上官婉儿的死也在情理之中——比起某些遭了池鱼之殃的人来说,上官婉儿无疑坐实了某些罪名。可是,明白并不代表她就能够接受,这么多年的情分,这么多年的教导,这么多年的照应,又岂是一句在所难免可以打发的?陈莞没料到这位素来最好伺候的主儿如今就是转不过弯,心里这无奈就别提了。站起身看到那根本不曾动过的红豆粥和枣泥糕,她不禁叹了一口气,正要转头叫朱颜一起帮忙相劝,却看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慌忙下拜行礼。“拜见太平公主。”陡然听到这个声音,凌波这才抬起头来,见太平公主款款走到面前,她连忙掀开腿上盖的羊毛毯子便想下地。然而,她的手一动就被人按住了,紧跟着对方竟是贴着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十七娘,逝者已矣无可挽回,就算婉儿再不甘心,你这个活着的人也不可能从九幽黄泉把她拉回来。婉儿还有不少诗赋流传在外,你若是真的想她,不若找点事情做,把这些搜集之后刊印出来。”太平公主如是一说,见凌波脸色稍缓,她便顺势岔开了话题,“今天要不是八哥提起,我还不知道你和裴愿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昔日裴相国本就是冤死的,八哥自然会为其平反。话说回来,万年韦氏关中大族,这一次死伤无数元气大伤,武家受到株连的人也是不知凡几。可以说,武氏如今都在看着你。”人贵自知要是往日太平公主提到这桩婚事,凌波必然会神采飞扬,可如今心灰意冷之际就没那个兴头了。再一听太平公主提到武氏宗族,她更是不由得眉头一皱:“看着我?虽说伯父去世之后,武家便不复往日风光,可终究还过得去。如今被临淄郡王这么高举屠刀一番宰杀,上上下下的人都吓破了胆,只怕恨不得把我吞下去才对吧?他们不骂我引狼入室就罢了,还能指望我?这些人纵使要求人保平安,也应该求公主才对吧?”“武攸暨虽是武家人,却是出了名不管事的,再说他是尚公主,又不是娶我这个公主,我凭什么替武家人出头?”太平公主挑眉一笑,随即意味深长地在凌波肩头轻轻拍了拍,“十七娘,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此次兵谏之后,现如今那位小皇帝的皇位是坐不长了。八哥素来喜你有情有义,一定会厚待于你。八哥一旦成了天子,必定要立东宫,不论是为你还是为裴氏百年计,你都得好好谋划。这几天外头乱,你就在宫中先休养着,八哥忙完了,必定也会来看你。”太平公主既这么说,凌波只能微微欠了欠身,让陈莞代为送客。人一走,她歪着头靠在枕头上,渐渐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容。这大局才刚定,新的一轮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又开始了么?李三郎啊李三郎,你刚刚立下定国之功,这会儿就有人算计起东宫储君宝座了!若是你费尽苦心却为他人作嫁衣裳,不知作何感想?这个念头犹如火星一般,在她的脑海一闪现就变成了燎原大火。然而,就在那熊熊大火烧得她有些动摇的时候,她骤然间清醒了过来,毫不犹豫地用冰雪覆盖了这一切。已经够了,武后一辈子强势,到头来在上阳宫孤苦伶仃地走完了最后的日子;韦后安乐公主野心勃勃,到头来身首异处死于非命;上官婉儿玩弄权术玩弄了一辈子,却终究败在一个后辈手里;至于柴淑贤之流就更不用说了,崛起得快坠落得也快……人贵有自知之明,她自己若不想成为划过天际的流星,还是尽早抽身而退的好!“李三郎来了,你见不见?”陷入沉思当中的她陡然间听见这句话,不禁惊得一抬头,见是云娘仿佛幽灵一般站在床前,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沉吟片刻,她便意兴阑珊地问道:“陈莞刚刚送了太平公主出去,他们姑侄俩没在门口碰上?”“当然碰上了。”云娘顺势在床头坐下,笑吟吟地说,“而且还热络得很,太平公主还很是夸赞了一番李三郎的功劳,当然,李三郎也少不得托辞说这是姑母庇佑等等。如今太平公主已经走了,李三郎正在前头和陈莞说话……不是我多心,那丫头脸上的红晕遮都遮不住,应该是早就陷进去了。女大不中留,要真是如此,你不妨成全了她。”说到这里,云娘顿了一顿,这才语重心长地劝道:“上官死了,我和芳若都嗟叹不已,毕竟当初她对我们也有恩情。十七娘,我算是看出来了,李三郎为人坚忍多智,事到临头又异常果断。与其说他像昔日则天大圣皇后,不如说……”“不如说他像是太宗皇帝对不对?”凌波接上了云娘的话头,然后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不甘心,我痛恨自己没有早些看出他的本性,但我不会用一个错误去弥补第二个错误。你出去告诉李三郎,我不想见他,请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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