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俊死了。”闻听此言,凌波原本想要追问云娘这两天的行踪,此时那满腔疑问全都烟消云散。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字一句地问道:“莫非是姑姑杀了他?”“我还没有愚蠢到杀一个太子,尽管是谋逆的太子。”说这话的时候,云娘的脸上淡然不惊,仿佛死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李重俊空有野心却无与之匹配的才干,纵使真的能够登基为帝,凭他那刚愎的个性也未必当得好皇帝。这一路上众人忠心耿耿地护他逃走,他却迁怒于别人,甚至还鞭笞士卒发泄怨气,我不过撩拨了几句,那些既担了谋逆之罪,又落得如此下场的家伙立刻就哗变了。只有当初挟持你的那个家伙还算忠心,挡在李重俊前头杀了好几个人,最后却被他昔日的同伴从背后一剑刺死。”“李重俊这样的人,就是有国士也不能用。”尽管凌波并不会同情那个拿剑指着的人,但是想到刺死那霍九的一剑恰恰来自他的背后,她还是一种莫名的沉重。她甚至无心追问云娘更多的细节,只想尽快把这段绝对谈不上愉快的经历赶出脑海。然而,她的这点希望却还是落空了。“算算时辰,那些哗变的家伙应当已经把李重俊的尸首带回来了。为了争抢这份用来赎罪的功劳,百多人只剩下了十七个。当然,事先悄然遁走的我不算。”轻描淡写地提了提内讧,云娘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凌波面前,伸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按,“那位太子生前做着春秋大梦,死后却被人断了首级,只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有那一日。他固然对你是仇人,但从深处来说,也不过是个……”“云姑姑想说他是个可怜人?”凌波仰起头,脸上露出了讥诮和嘲讽,“陛下看不起他,皇后不喜欢他,安乐公主讨厌他……作为皇子他确实很可怜,可是我呢,难道我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就不可怜?一个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我如果走错了路,自然也要付出代价。”见凌波头也不回气咻咻地出了大书房,云娘不禁莞尔——虽说聪敏却毕竟还年轻,只怕是这丫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么气吧?话说回来,那天晚上裴愿英雄救美,还真是威风帅气,她一把年纪了也看得目弛神摇,就别提死到临头还在痛心疾首咬牙切齿的李重俊了。双赢的好局对于长安城的官员百姓来说,七月十六无疑是恐怖的一天。当太子李重俊死不瞑目的头颅被献祭太庙,被祭奠武三思父子,被高悬在大明宫丹凤门前的木柱上时,原本已经从记忆中渐渐淡去的那场血腥杀戮又在人们面前血淋淋地重现。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阴风从脑门上刮过,甚至有兔死狐悲的官员干脆告病在家。就算是当初太宗皇帝袭杀建成太子和李元吉,但怎么也不曾辱及尸首。再说了,李重俊毕竟曾是大唐太子,哪有用储君首级去祭奠一个臣子的?接下来的吵吵嚷嚷则更荒谬了。安乐公主为了丈夫武崇训的枉死在朝堂上大吵大闹,继而干脆提出,要仿效永泰公主成例将武崇训墓造成陵的规制。然而,朝中大臣虽说平日装聋作哑的多,在这种事情上却毫不含糊,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反对,到后头好容易把安乐公主这份心思给压下去,谁知道这位最是骄纵跋扈的金枝玉叶竟是上书自请立为皇太女。这下子,朝堂上更是闹得不可开交。朝堂上吵吵闹闹的同时,韦后又授意心腹穷究李重俊谋反一案,作为主谋的李多祚李千里等人虽然已经死了,但同样遭到了枭首示众的下场,同时株连三族。除此之外,东宫属官以及往日和李重俊亲善的官员一个个落马,长安城中天天都有豪宅被查封,天天都有昔日权贵零落尘埃,天天都上演着妻离子散哀号阵阵的悲剧。可怜这些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纵使求到昔日故旧的头上,别人也是不理不睬。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在这人人自危的节骨眼上,这一条格言被贯彻得淋漓尽致。虽然于公于私都不能拒绝太平公主的要求,但是凌波自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要是她敢大摇大摆地去和韦后上官婉儿分说相王李旦决不可能参与李重俊的谋逆,那么她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若是没有韦后的授意,谁吃饱了撑着敢陷害当今天子硕果仅存的弟弟?她能做的顶多也就是旁敲侧击探听些虚实,同时帮着李隆基那个家伙把上次的某些痕迹扫干净。大书房中,凌波一面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陈珞从李重俊的家里顺手牵羊带出来的机密要件,一面听武宇和武宙汇报着扫尾工作的进展,不时点点头。一来当初那家伙和裴愿是夜里熟门熟路从后门溜进来的,没惊动大多数仆人;二来那一夜李重俊直奔她那书房,动静虽然不小,但知道某人在她这里的人只在极少数。确认这一工作已经顺利完成,她便示意武宇和武宙暂时退下。然而,当她再次把目光投到手中的一封信笺,匆匆浏览了其中内容时,却忽然脸色大变地站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重俊有野心,也有一定的手段,可是,他居然曾经备下这样的后手,他竟然曾经私通了这样一个了不得的女人!尽管一场兵谏在中宫含凉殿内外都留下了诸多丑陋的痕迹,但韦后根基稳固大权在握,只是一声令下,不消十几天的工夫,这含凉殿内外就焕然一新,照旧是富丽堂皇。这里虽则是内宫,如今进进出出的却是官员多于妃嫔,其中一多半都是昔日武三思的党羽,这风波一过,便思量着要拜倒在韦后那石榴裙下。由于这个缘故,侍奉韦后的两位尚宫柴淑贤和贺娄闰娘自然是炙手可热。凌波赶到含凉殿的时候,恰逢贺娄闰娘送宗楚客出来。她眼睛尖,看到宗楚客下台阶的时候微微躬身,趁着贺娄闰娘伸手搀扶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某样东西塞在了那位尚宫手中,当下心中便冷笑了一声。见宗楚客下来,她本想侧身让路,谁知那位相貌堂堂的宗尚书大人竟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笑容可掬地含笑点头。“那一夜动乱,我在太极殿遥遥望见你被李重俊那厮挟持,也为之担心了好一阵子,所幸十七娘你福大命大。梁王虽说去世了,但将来你若是有事尽可来找我,毕竟,我也算是你的表叔。”人家连表叔这一层关系也搬出来了,凌波惟有道谢了一声。等到宗楚客施施然从身旁走过,她便转头望了望那背影,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要说宗楚客还确实是她的表叔,人家是则天大圣皇后堂姐的儿子,这一层亲戚关系货真价实摆在那里。可这家伙堂堂正正出入含凉殿,其中总有隐情。他可比武三思长得白净英伟,莫非是填补了某人死后的空白?带着这一抹恍然大悟,她拾级而上,看到仍然伫立在那里的贺娄闰娘,便笑吟吟打了声招呼,临进含凉殿前却转过头又笑了笑:“前时安乐公主早就看出李重俊怀有叛逆之心,所以让我找了个人安插在李重俊身边,这回也拿到不少东宫机密文书。皇后这些天忙着大事,未必有空看这个,改日我送来给贺娄姑姑先瞧瞧。”和出身豪族的柴淑贤相比,贺娄闰娘的姓氏并不显赫,在柴淑贤面前便往往矮上一截,可对外却趾高气昂,最是两面三刀媚上傲下。当初她看凌波不曾显达的时候也是爱理不理,及至安乐公主和她交好,这才多了几分虚伪的客气。此时此刻,听到机密文书四个字,她只觉得心中一紧,瞧见凌波已经迈进了含凉殿大门,咬咬牙便追了上去。“县主留步!”当身后传来这么一句叫唤时,凌波便完全确认了那份信函的真实性,遂打点了一下脸上表情,带着那么一丝讶异转过身。见贺娄闰娘满脸堆笑,就连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殷勤地上来搀扶她的胳膊,她也就听之任之,淡然等着对方开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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