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一耳房中,侍女们端水的端水,拧帕子的拧帕子。周氏坐在床榻边的绣墩上,眼睛有些湿润,给周牧禹仔细擦脸,一副慈母心疼表情。皇帝也默坐在边上,问:“他到底遇见了什么事儿?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样?他常去喝酒,没事就去喝,这朕是知道的……难道,遇上了什么解不开的心结麻烦?”周氏表情复杂,也不和皇帝硬气了。一边给儿子擦脸,一边悠声叹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想必,如今只有这酒,才能消他心中的愁苦吧?”“……哦?”皇帝表示来了兴致。“思如……”他把手慢慢抚向周氏,拉着拍道:“这些年,朕知道你们母子过得很是不易,把你们的遭遇经历,统统都告诉朕,嗯?”周氏手瑟颤颤一缩,她站起来,背对着皇帝,抬起下巴冷笑:“说什么呢?……”脑子里却突然回想起,数年之前,她们家那破败简陋的小茅草屋前,一个明媚阳光,长得异常鲜艳娇嫩、灵动标致的青春妙龄少女,她云髻花颜,肌肤似雪,金簪点缀,穿得贵气十足,常常来窜她家那破烂不堪的院门,以各种名义借口。“伯母,我是来找周牧禹的,他在不在?……”“伯母,请问牧禹兄在家吗?我有事想求他帮忙,有一首词给难住了,不会填,想请他……”“伯母,伯母……”就那样,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周氏硬着心肠,冷道:“他不在!顾小姐还是请回吧!……”那刚还明媚鲜亮的少女,随即便悻悻垂下脸,表情落寞,孤独憋闷离开了。然后,她“奉命”赶走了那少女,回到破烂的茅草屋里,却看见一双眼睛,同样孤独悲伤,又痛苦压抑地,盯着少女所离开的方向,慢慢地沁出水光来。少女彻底走远了,接着,那双眼睛的主人,才匆忙把院门一推,追出去,分明想要叫住对方,却只是干站在那儿,挪动一步就是雷池,他把脚迈了又收,停停驻驻,终是面无表情,又一脸无事地回到屋里……周氏回忆着回忆着,她重又在儿子床榻边坐下,自言自语,抚着床榻上、睡着的那张醉熏熏俊脸,声音飘忽地,呢喃地,“我曾经不知道,原来贫穷也是一种罪孽……”皇帝一惊。周氏又道:“他从记事懂事开始,就跟着我到处讨生活奔波,碰壁,看人脸色,受人轻视唾弃过日子,都嘲讽他是个荡妇所生的私生子,是野种,贱种……”“有一次,他问我,娘,我的爹爹是谁?他为什么不要我?……”“我说,你爹爹他不是好人,他是个流氓,当过贼,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所不干,而你,就是那么来的,被糟蹋来的……”皇帝深吁了一气,扬起面,笑了。报复!原来,这才是报复啊!周氏接着又说道:“他从此便安安静静不会和人随随便便搭话,总觉得,自己天生不配拥有好东西;从他的出生开始,就是带着深深的负罪和自我厌弃,他是低人一等的,是下贱的,是母亲被贼徒根子强暴了才降临到世……所以,与他越是好的东西,他越要躲得远远,因为觉得无法深受……”皇帝一把扼掐住女人的脖子,“好!你狠!算你狠!……难怪我总觉得这孩子成天不快活,心事重重的,原来,是你,是你这心肠歹毒的恶妇!——”周氏被他掐得快要断气,面皮紫涨,呼吸艰难,不过脸色倒还平静。皇帝最终还是收了手。周氏潸潸地滚下两粒泪珠来。“对!一切都是我!他从出生就没一天快活地过个日子,我让他的童年在自卑负疚压抑中度过,如今,他遇上感情上的挫折也茫茫然不知所措,婚姻失败,一切一切,都是我给这孩子种的苦果……”说着,掏出手中的帕子擦着眼角,肩膀耷拉着,微微一耸。酸涩哽咽了一阵儿,周氏道:“我错了!现在是真正的后悔了!”她扬起脸,又恢复平静,收住悲伤眼泪。“皇上,民妇以为这样从小教育他,灌输他,就能解我心头的仇,消我心头的恨,告诉他,他有多么不该来到世上,仿佛才让我有个可以宣泄的突破口,我让这孩子过早地帮我分担仇和怨恨,可是……”她叹息着,心口疼得无比,骤然又想起周牧禹小的时候,只有六七岁光景,有天,她卖完了糕点,那几天生意好,多赚了些零头小钱,便给孩子去绸缎店扯了一匹上好的缎子,给他做了一件新衣服。可知,那孩子高高兴兴穿着出了门,却是一阵鼻青脸肿地被打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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