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依靠奇门术设计,也许布局方式、演算过程各异,但得到异曲同工的结果。如此想来,一切都迎刃而解了。霍临风抛却杂思,大口食完羹,跟着杜铮进小室沐浴。那会儿冲对方又吼又踹,这会儿春风化雨,让抬胳膊便抬,让趴桶沿儿便趴。浣发擦背,揉肩抹胰,屏风之后只漾着水声。霍临风打起瞌睡,等变冷的清水兜头浇下,他一个激灵回神。洗罢回到卧房,登床盖被,清清爽爽地睡了。已然夜深,杜铮懒得回管家房,坐在屋外守起夜来。城中万家灯火俱灭,唯独更夫未睡,拿着梆子走街串巷。每隔一个时辰便敲梆报时,逡巡整夜,破晓时分正好经过将军府。于是响亮地喊一嗓子——“五更天!晨起!”更夫喊完不走,等府中仆役陆续起床,将军府的大门便开了。小厮送出一碗粥,一块饼,慰他整夜辛劳。道谢声掩在一阵马蹄声中,引得人回头。街尾骋来一匹大马,吁的一声停在将军府门前。来人下马,顾不得擦拭一路风尘,急急地拾阶求见。亮出腰牌,瀚州,知州府。送来一封信,带着怀揣三百里的余温。难得休沐,霍临风醒来已近巳时,径自移步书房看信。字句满纸,除却寒暄问候,信中提及塞北情况,说近月蛮夷之兵挑衅不断。霍临风冷哼一声,年初恶战大胜,敌军想必咽不下气。故而挑衅,估摸也只敢挑衅。他的目光凝在“塞北”二字上,久久舍不得移开。留质关中,家书不敢诉衷肠,父兄亦不敢告知家中事。辗转反侧,要从旁人口中得知。他低叹一声,再往下读,到末尾时终于一笑。“代问容姑娘姐弟安好,顺颂时绥。”霍临风边笑边念,心说这沈兄惦记得真远。提笔回信,他打趣对方是否思美心切,还问可曾婚娶。写罢派出,他这才梳洗更衣。杜铮伺候,问:“少爷要出门?”霍临风答:“见容落云。”杜铮嘀咕:“昨夜刚见呢。”那又如何?霍临风心道,他爹在城中时天天见他娘,有何不妥吗?捯饬好,霍临风玉树临风地出了门,又至冷桑山。今日乌云颇多,到达不凡宫时下起雨来。进宫碰见弟子,霍临风还没问,对方主动告知二宫主在无名居,是否通报。霍将军有点尴尬,装腔作势道:“谁说我要找容落云。”弟子细数:“大宫主闭关,三宫主劫道,四宫主睡觉长个子。您找哪位?”霍临风狠一狠心:“我找段大侠。”于是弟子跑去禀报,并将他领到沉璧殿中,赶鸭子上架不过如此。他端坐椅中,自食苦果,干脆苦中作乐地饮茶等待。半盏茶后闻得脚步,段沉璧从内殿走来。霍临风起身拱手,偌大的殿内只他两人,对方强大的气势甚为压迫。段沉璧抚须坐好,开门见山地问:“找老夫何事?”霍临风恭敬回答:“自离宫之后还未拜访段大侠,故而跑来。”空着手,下着雨,傻子才信这鬼话。段沉璧眼睛半阖,非但不拆穿,还耐心地问:“凌云掌练得如何了?”霍临风道:“目前正练第三层,今日亦想见二宫主一面,讨论讨论。”他静观对方,刹那间想起什么。灵碧汤那日,他问容落云为何懂奇门之术。容落云一答喜欢,二答得师父教授。如果阵法乃段沉璧所教,那擒龙阵与行云流水阵,也是段沉璧起名?霍临风暗忖,段沉璧认识他的父亲,或许也曾见过唐祯?这时段沉璧说:“少装样子,他日日闷着为你设阵,讨论什么劳什子的武功。”此话正中下怀,霍临风立即满脸歉意。“段大侠莫怪,来日定感谢二宫主相助。”他不动声色道,“那阵名为戏蛟阵,攻击力远胜过擒龙阵。”段沉璧淡淡地“嗯”一声,仍半阖着眼。霍临风再探:“二宫主曾设阴阳阵,行云流水一攻一守,戏蛟阵则为套阵,一主一辅。”段沉璧竟哈欠一声:“落云做局断不会错,你听他的便可。”霍临风点头称是,对方的无澜反应叫他略急,犹如拳头砸在软褥上。“二宫主聪颖,但目前尚有烦恼。”他暗暗颠倒对错,“戏蛟阵第一阶乃阴遁四局,直符死门落八宫,段大侠觉得是否妥当?”静默片刻,段沉璧未给出意见。直符为天芮,直使才是死门,这是相当基本的道理。但凡懂奇门之术者,会看阵者,皆应明白这一点。霍临风张口:“段——”段沉璧打断他,不耐地、坦荡地说:“休再问我,我又不懂那些。”霍临风霎时噤声,微怔并微茫。容落云撒谎了,为何要撒谎?原本不必回答得谁所授,编造谎言补充那一句,难道是为了掩饰什么?念谁来谁,殿外远远传来一声“师父”。霍临风立刻起身,大步出殿,只见那人撑着纸伞而来。他因欺骗被揭穿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蒙蒙细雨,当时回头,也是这般遥遥相对。眼下风云轮流转,他晓得被骗的滋味儿了。容落云瞧见霍临风,先是一顿,紧接着快步小跑,跑到对方面前才停。衣袂广袖扑到人家身上,他问:“你怎的会来?”霍临风答:“想见你。”他又问:“昨夜不是刚见过?”霍临风答:“仍是想。”他再问:“那在沉璧殿做甚?”霍临风答:“爱屋及乌,连你师父都想。”容落云乐不可支:“等着。”把伞塞对方手里,他奔入殿内,没一会儿又跑出来。无甚要紧的,因惦记布阵一事而难眠惊梦,他来讨两块安神的好香。“你要不?”他双手捧着,“一人一块罢。”霍临风接住,还未吭声便被抓住手腕,容落云拉他去西北角的乾坤局。伞沿儿倾斜,他偏颇地为容落云遮雨,未提谎话半字。手指乾坤局,容落云设局一观,捋了遍思路。细细讨论许久,雨势渐大,纸伞被敲打得颤颤巍巍。二人移步檐下,并立着,看着邈苍台一寸寸湿润。容落云忽然道:“隐约记得你昨夜走时与我说话,说了什么?”霍临风答:“你问我阵名,我说戏蛟阵。”他带着迟疑停顿一瞬,声音变沉,“你还说和擒龙阵很配。”容落云笑言:“擒龙阵乃较为基础的攻阵,宫中曾连设数日。”攻阵,和《孽镜》中的内容吻合,霍临风滚了滚喉结。容落云仰脸看他:“你夜探不凡宫盗走四千两,那阵是设来捉你的。”他点点头,问:“为何叫擒龙阵,行云流水阵又是因何得名?”容落云有些始料未及,仰脸变成颔首,看他变成不看他。霍临风蓦地心软,别说咄咄逼人,就连轻声细语也不想问了。“无妨,我随口乱问的。”他道。而容落云故病重犯,偏要多嘴一句:“擒龙阵听着颇具气势,行云流水一直变换……也很适合灵活的阵法。”他边想边说,有一点磕绊。说罢,霍临风转身拥住他。他措手不及,愣愣地回抱。霍临风说:“上战场前我担心会输,胜仗之后又担心敌军再犯,我这个人其实很患得患失。”他就着潇潇水声,“比如下一点雨,我就想抱一抱你。”这话也许不合逻辑,然而正是情能饮水的光景,容落云听来觉得欢喜。他安静地任霍临风抱着,模仿手法,轻轻抚对方的后背。偏生那师父煞风景,突然在厅中唤他。霍临风松开手:“去罢,本就是来见一见,我回去了。”容落云递上伞:“那你用着。”他后退至门边,贪看好几眼才进入殿内。踱到厅堂里,段沉璧闭目打坐,看样子是检查他的内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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