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老少大大小小一行人,铁链锁着手脚,在亲兵们利落粗鲁的推搡下,踉踉跄跄被驱至台下。人群中有女子嘤嘤抽泣,忽然,一道童声尖锐的划在瑟瑟风中,和着那声哭喊,人群里腾起此起彼伏高亢的小孩哭叫声。一个健壮的身躯挣脱亲兵的钳制,扒着他脚下高筑起辕台,扬起的脸孔血痕交错,呲目欲裂:“拓跋锋,你这个杂种!”追上来的亲兵枪杆一下敲在那人颈间,抓起那人下巴,扬手两巴掌,强按着扭动的头颅朝他下跪。那人却还在挣扎,撕扯着喉咙吼:“你这个杂种生下来就该丢出去喂狼,父王就是妇人之仁,念着那个女人,才容你这贱种活在世上!祸害我野旗族!拓跋锋,我化作厉鬼,也要叫你不得善终!”他本来懒得理会,这时却忍不住嗤笑了出来,活着得时候他都没把人看在眼里,死了就更不在乎。冷眼扫了那一干败寇,他转而俯视压压一片的大军。阵中隐隐骚动,已不复方才冷寂,燥乱的气氛似乎渐渐升腾。他轻轻朝亲兵们挥了挥手。亲兵几下拉开互扯在一处的男男女女,面对着大军,将人一字排开按于阵前,毫不犹豫,抽刀挥下。数十颗头颅一下子飞了出去,一道道血柱喷涌飞溅。对那些所谓血脉相连的族亲的处置,这从来是他不二的选择。他看着横倒在地,身首分离的一条条死尸,血疾速蜿蜒染红泥沙。大军之中陡然喧嚣,他缓缓自王座上起,几步踱前,手中的剑缓缓杵在身前,“孤父王已薨,今日起,孤就是秦王,就是野旗王!”没有什么能比数十颗人头当众落地更震慑人心,没有什么能比一瞬间尽斩王族之裔更彻底地摧毁某些妄念,永绝后患,让他一劳永逸。他终于成王。得到了该得到一切,但却丝毫没有欣喜。那些他年少就开始追逐的东西,发誓一定要夺到手中的地位权力,到手了也不过如此。他不是不爱权势,世上有那个男人不爱权势?若是回过头再来一次,他照样冲锋陷阵,培植亲信,铲除异己,争名夺势,照样会在父亲的灵堂上把那些所谓的兄弟子侄捆了,一个不留,斩于阵前。他感觉不到欣喜,没有功成名就的激荡豪情,甚至掀不起一点涟漪,他想他的心或许早在多年的厮杀中冰凉。曾经有人在他心中埋下过一抹温文,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把它藏在了何处,也或者已经在无数的阴谋,尔虞我诈里消失得荡然无存。他成王没几日,孟和劝说他自立,把西北十六州从大周版图上裂出去,北合鞑靼,建国称帝。这个建议并不诱人,他就是不这么做也掌控着西北,坐拥半壁江山。裂不裂土,于他来说实质上并没有太大不同。也许从王到帝,一个称谓的改变于权谋政治是全然不一样的意义,只是,偏居西北,这个“帝”俯视的天下未免太狭小,未免太憋屈可笑。他也不想在此时——诸侯蠢蠢欲动,天下燥乱的时候,给人围剿他的借口。时局动荡,兵变似乎一触即发。大周的藩王手中多少掌着兵,燥乱之下人人蓄势观望,崩离的局面下,权衡千丝万缕,但只要一根细弦绷断,那便是瞬间广夏将倾,烽火四起。在他为王位作最后的部署之时,京师的局面已然一团混乱,皇帝几个月前暴毙,留下一个无主的王朝,皇城里上演着比秦王府更精彩血腥的宫争大戏。那本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趁乱挥军南下,让皇城陷落在他的铁骑之下。也许一个人成了王,都会有一颗问鼎帝座的野心。皮肉之下血液沸腾叫嚣,像是永远无法满足一般的饥渴,那是作为男人生来的本能。如果他不是初掌王权,人心待抚,他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即便最终他可能兵败身死,死无葬身之地,也或者有朝一日他君临天下,依然如他此刻坐在这王座上,心沉如死潭,无喜无悲,他也要试一试苍生蝼蚁,脚踏天下的睥睨。十几年厮杀磨砺,原来他只剩下一颗习惯征服的心。他继位三个月后,京师的局势尘埃落定。皇城一骑快马,带来宣他入京的诏书。看着那明黄锦帛,他忽然想到四个字,命中注定。围绕至尊地位的一场混战,八王七死一傻,那个被囚禁十年,皇帝曾经的爱子被拥上帝座。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带着亲兵在外狩猎,传诏使臣递上诏书,他看到那个名字,蓦地一阵心悸。那是他许久不曾体会过的感觉。新帝——萧纵。那个名字曾经伴着他度过人生第一个险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味,却最终在他的成王之路上渐渐沉寂。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也许他真的像他的敌人所说,冷情冷血。他看着诏书,竭力搜寻那些曾经的记忆。记忆犹在,但他却已不能再重温年少时的心境,那个温和的少年,只剩下一道淡淡的浅影,模糊的笑容。他没有应诏上京。帐下将士折服于他对抗天威的强势和挑衅,只有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可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抗旨,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不知道他留在信阳宫里的那块骨雕那个名字,对于少年来说,是否也如同那道温雅的身影残存在他的记忆中,历时久远而不复当初。他不知道那些淡薄了的温情,能否阻止他已经冷硬如铁石的心,让他在帝座前止步,不再征服。他也不知道如果他站在金殿之上,面对脱胎换骨的他,帝座上的那人是否还会认得。有些事情,他真的不想去多想。在他寝房床头的墙壁上有一处暗阁,暗阁里是一方木盒。很多年前,他把一样东西藏在其中。刚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每天要取出木盒,打开看看,再仔细放好收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去取那木盒。转动床头一处不起眼的木雕摆设,墙壁缓缓开合,他取出雕工精湛的檀木椟,掀开盖子。红绒布上摆着几块碎玉片,润白如脂。拓跋越摔碎了这玉挂,他毁了拓跋越一只眼睛,如果不是侍卫来得及时,他会拧断他的脖子。看着碎玉,他一时间有些恍惚。潜伏京师的暗线频频将皇城里的动向呈到他手中,天子的作为与传闻无异,平庸,弱势,毫无主张,纵容权臣,任人摆布,搭着其十年前攒下来的好色荒唐名声,活脱脱一个傀儡昏君。只是,十四年前,年少孩童,就能一眼看破朝局,又怎么可能是昏聩之辈。他忽然想起当初回到西北的第二年,他曾用尽手段送了批人入宫,不出两年,却死伤大半。那些他本来用作探听信阳宫消息的内线,一个个挡在少年前面,在一桩桩看似无意的杀戮中销声匿迹。活在帝王家,聪慧而得帝宠,锋芒毕露,终究不是好事。所以,在他得知信阳宫里那少年因为“封魂”在鬼门关走一朝,醒来心性大变,堕落荒唐,被皇帝囚禁深宫时,他当时似乎是着实松一口气的。彼时危机四伏,少年自毁名声而自保,如今强臣环伺,登上帝座的那人又该如何才能杀出一条活路?时隔半载,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上京。大明殿上,他在帝座最近处抬眼仰望,记忆中那道模糊了的身影突然清晰。曾经青涩的面容已随着年月沉淀出一份冷淡雍容,浸入骨髓的温雅他无法抵挡,黑玉一般的双眼,亮如星辰。十四年,很多事情已不复当初。他已然手握重兵,称雄一方,不再是秦王府里被人操纵摆布无能为力的杂种王子。他曾经以为年少时的恩情,他已经借由那些死去的线人一一还清,却在这一个刹那明了,有些东西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断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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