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识从进了屋就一声没有吭过,以至于人人都不知道他受了这样的伤,到这时才有御医惊呼一声,连忙分出人手去替他包扎。诏书已经在众人手中传过一轮,重新回到了顾九识手上,他退到了屋角,咬紧了牙,由着那御医下手又快又狠地撕开他伤口上黏着的衣料,重新清洗、上药,又用帛巾束起来。堂上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顾九识猛然站起身来,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微微一晃,才稳住了身子,就见到庆和帝悄无声息地委在了座椅里。“陛下!”“顾大人,你的伤口还没包好呢!”那御医却十分强硬地将他拉了回来,道:“您不要命了吗?”庆和帝面如金纸一般,只有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证明这个人尚有一丝呼吸。正在为庆和帝切脉的御医沉声道:“陛下近几年丹毒愈深,金汞之物都沉在髓里,这一回不知被用了什么药,体内的毒性骤然全都发作出来,又凭着一口气强撑到现在,便是大罗金仙,只怕也回天乏术了。”堂下的吏部尚书淳于显已经道:“如今太后、太子俱不在京中,姚太医,无论如何你也要让陛下再支撑些时候!”姚太医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微臣自然尽力,只是……”他没有说下去,人人都懂得他的意思。殿外吹进来的风中还有隐隐的厮杀声响,这一夜还没有过去,不明不暗的宫灯光芒里,堂中的重臣们彼此对视,眼中都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夜色如墨,有几颗星子倒悬。六匹马自西南官道上疾驰而来,尚在城门数十丈之外,后面的马上就有人将手一抖,哨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一长两短,在城门守卫的耳边长吟而起。黑甲戍卫跳了起来,搓了搓被黎明前冰冷的夜风冻得冰冷的手。奔马已经到了城下,这是才看出是一人双骑,马上只有三个人,为首的男人一双狭长的眼,挑开眼睑看人的时候如刀一般酷烈,手中高高地擎着一方虎符。城门卫几乎是抖着手对过了虎符,让开了身后的角门甬道。太子一夹马腹,快马加鞭地向着宫城的方向而去。鸡鸣过了一遭,已经是群臣将要上朝的时辰,羽林卫和归骑却挨街挨坊地守住了,戒严的帝都一片寂静,夙延川纵马长驱,阒无人息,到了靠近宫城的地方,才开始在地上看到一夜里流血厮杀的痕迹。谢如意坐镇两仪门,看到纵马疾驰而来的皇太子,迎出数步,躬身行礼。“陛下何在?”夙延川没有下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冷峻地问道。“陛下暂幸甘露殿。”谢如意一言未竟,夙延川已经微微颔首,马不停蹄地冲进了宫城。甘露殿中服侍的宫人纷纷地跪了下来,夙延川匆匆地说了一声“平身”,翻身下了马大步流星地向内走去,忽而转头微微皱眉,看着为首的宫人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娘娘呢?”“奴婢便是娘娘派来服侍陛下的。”玉暖也跟着熬了一夜,眼中都是红红的血丝,她屈膝道:“如今陛下身边出了事,诸位大人不知何人可用,娘娘索性使我姑且照看着陛下。”“辛苦她了。”夙延川目光一柔,一面往殿里去,一面又叮嘱道:“她如今不宜劳神,你们不要这样纵着她。”玉暖应了声“是”,不敢接话。政事堂几位相公和六部尚书都在前殿等候,见到夙延川进门,纷纷地起身行礼。夙延川微微颔首,没有与众人寒暄,径直挑帘进了内室。御医在为皇帝施针,庆和帝的双眼紧紧地闭着,平平躺在帐子里,一截苍白消瘦的手臂搭在腕枕上,在明亮的灯火里,浮上肌肤表面的青筋清晰可辨。夙延川心中一梗。他在榻前单膝跪了下来,定定地注视着皇帝瘦削而不见血色的面庞,顷刻间就有痛意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与庆和帝二十四年至亲父子。庆和帝或许不是一个出众的皇帝,他有时显得多疑,有时显得昏懦,前朝后宫的处置手段都不算妥帖,时常因为宫闱之事被人诟病,又因为偏爱而放任宠妃和庶子……他是皇后的儿子,从很小的时候,庆和帝与他之间,就没有同夙延庚的亲昵和钟爱。但他从庆和五年封了太子,那之后十八年,即使是冉氏和皇二子最张狂、最气盛的时候,朝臣为此各执一词,皇帝为君为父,也从未有废立之意。那时他们父子之间未曾宣之于口的默契,是天下相托的信任和倚重。他不是一个最好的父亲。夙延川面上一凉,才觉出自己滴下泪来,抬手一抹,眼中却又涩然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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