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王,今天是我要来的,和三哥没有关系。”裴愿见相王李旦满脸不悦,连忙上前解释道。然而,他原本就不擅于言辞,这一句话过后便有些卡壳,打了个顿方才勉强整理了说辞,“我在经营的事情上帮不了父亲的忙,如今纵使回去也是枉然,所以想在洛阳再盘桓一阵。不瞒相王,父亲在洛阳也经营了一些店铺,所以才会有各式各样的消息传到庭州,我……”所以之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一面是曾经帮助过自己的恩人,一面是自己的父亲,他不知道该不该把父亲的底牌全部揭出来,一时间犯了踌躇。相王李旦看了一眼满头大汗面带窘迫的裴愿,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喜爱,情不自禁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全然一副长辈的态度:“你爹爹当初被杖刑流放,后来既然在庭州站稳脚跟,在洛阳开几家店铺也无可厚非。这些都是你家的私事,无须对我说。你想要留下也好,三郎看起来和你很投缘,他一向眼高于顶惯了,有你这样一个老实人陪他,我也能放心一些,他太冒失了。”被自己的父亲指责冒失并不是很愉快的体验,因此李三郎惟有苦笑。而接下来让他这个儿子更郁闷的是,李旦竟把他当成闲杂人等似的赶得远远的,亲切地和裴愿拉起了家常。看见那个愣小子傻乎乎地应对着父亲层出不穷的问题,纵使平日处变不惊如他,也忍不住莞尔一笑,摇摇头出了厅堂。既然回来了,他得去向自己的母亲上一炷香。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他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如今既然好过了就更不应该浑浑噩噩。看父亲那幅高兴的样子,他也就没有必要去啰嗦那些烦心事了,有那工夫看父亲叹气,还不如找个时候和大哥商量一下的好。裴愿和相王李旦的交谈相当轻松,他只要一说草原冰川牛羊,李旦就会流露出无比好奇的表情,因此他也就顺势滔滔不绝地一直说下去,到最后就连自己也沉浸了进去,浑然忘了时间。直到说得口干舌燥,再看看外头的天色,他这才发现自己一下子婆婆妈妈了这么久,当下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而李旦非但没有责怪,反而乐呵呵地笑开了。“裴郎若是以后有空不嫌弃的话,不妨来陪我多聊聊天。我那几个儿女都大了,谁也不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才四十出头的李旦自称老头子,裴愿顿时满头大汗。只不过李旦的要求对他来说很简单很轻松,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这闲话扯完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至今对凌波的情形都不太了解,心中顿时生出了几分企盼,其他人的警告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只不过这种问题实在不太好开口,他犹豫了老半天方才结结巴巴地问道:“相王……小凌……你能不能和我说说小凌的事?”对于这么个突然的问题,李旦一下子愣住了,紧跟着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一笑他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足足用了许久方才止住,到最后方才没好气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问这些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只不过十七娘的事情我也知道得不多。她三年前父母双亡,因此养在宫中,一向都很低调。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和上官婕妤交情不错,呃,似乎听说她奉了韦皇后诏命,最近在上阳宫……怪了,她一个县主,怎么能呆在上阳宫?”李旦说着说着自己走了神。他最近不太关心国事,因此虽然有人提过这档子事,他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有在意。此时猛地想起来,他不由得开始思考这后头有什么玄机,竟是忘记了身边还坐着一个裴愿。幸好裴愿也在那里发呆。李旦所说虽然只有一丁点,但对他来说仍是至关紧要的消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样开朗的小凌竟然已经父母双亡。而对于李旦口中的上官婕妤,他这两天也曾经听李三郎略略说过,听说是女皇昔日的心腹,而上阳宫这个名词,他最近也接连听到了好几次。她在上阳宫……原来她这些天没有出现是因为呆在上阳宫!裴愿一下子感到浑身上下充满了劲头,心中一阵阵激动。答应李三郎留在洛阳虽然是为了办父亲的事,但何尝不是因为她也在洛阳?某个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害相思病的少年,正无可避免地沉进了相思的泥潭。而在他自己看来,小凌只是朋友,最好的朋友。奇妙的三堂会审出了观风殿,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凌波这才觉得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平静了下来。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女皇在闲聊,但仅仅是最后那些分析就已经足够她回味的了。然而,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女皇最后那个直言不讳的问题。要不是来的时候已经有所准备,她完全可以想见自己那时候会是怎样的光景。“那天和力士在仙居院偷窥朕的,可是十七娘你?”幸好她没有说假话,否则面对那个悄无声息出现的中年侍女云娘,她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其实这也不奇怪,即使女皇已经众叛亲离,但留一个心腹侍女在身边总还是能够做到的,尤其是当谁也不知道女皇身边还有这样一个高手的情况下。而某个明知这一点,却愣是什么都没有告诉她的家伙,绝对该死上一千次一万次!“看县主这满面红光的势头,可是今天收获巨大?啧啧,自从则天女皇迁居上阳宫之后,县主可还是第一个进入观风殿正寝的人。”说曹操,这曹操就忽然出现在了面前,那神出鬼没的势头和那个侍女云娘简直有得一拼。满心没好气的凌波恶狠狠瞪了高力士一眼,忽然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你说我是第一个进入观风殿正寝的人?那你平日怎么进去的,难道你不是人?”高力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噎得说不出话来,深悔刚刚遣词造句留下了把柄。看四周还有虎视眈眈的羽林军卫士,他也没功夫再和凌波打嘴皮子官司,遂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陛下韦皇后和上官婕妤听说女皇召见县主,所以宣召县主去一趟贞观殿。”刚刚应付了虽众叛亲离却老而弥坚的女皇,现在居然又要面对三堂会审!天哪,她今儿个就那么霉星高照么?此时此刻,凌波惟有哀叹自己命苦,只得认命地点了点头。随高力士一同下了台阶转过殿角,她便看到了一身大氅的李湛。她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正想走,却不料对方忽然叫住了她,踌躇了老半天方才问了一句话。“陛下……陛下可还好?”凌波诧异地看了李湛一眼,发现他脸色复杂,心中的嘲讽之意便淡了,遂轻描淡写地说:“陛下原本就病重,如今终日卧在观风殿中,又不修容貌,看上去自然更苍老了几分,精神也不太好。大将军有拥立大功,但毕竟是昔日女皇陛下提拔的人,这种话今后还请慎言,免得被人说心怀前朝。”说完她微微弯腰施礼便去了。而在她身后,李湛愣愣地站在那里,隔了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看来,那个年纪轻轻的武家千金和他想象的不同,倒是可以进一步接触一下。赵国公,大将军……哼,若是他只能屈居此地,再高的官职再显赫的爵位又有什么用?和凌波设想的三堂会审不同,这贞观殿中的场面比她设想的更大。皇帝李显和韦后上官婉儿坐在一边,另一边则是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再往下则依次坐着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七双眼睛十四道目光全都盯着她。即使她不是那种临阵怯场的人,此时也感到后背一阵阵发热,这额头上仿佛也已经沁出了汗珠。除了这些大人物之外,韦后身边还站着尚宫柴淑贤和贺娄闰娘。两人年纪俱是和上官婉儿仿佛,虽是宫官,却比寻常的妃嫔更有体面,此时审视凌波的目光中充满了挑剔。她们俩实在不明白,就算凌波姓武,上官婉儿也没必要如此偏爱一个小丫头,而韦后不但居然听之任之,反而还让这丫头进了上阳宫见了女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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