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困兽在陷阱中左冲右突,明知道四面楚歌,却还想拼死撞出一条生路,哪怕最终粉身碎骨。空旷的套房里,回荡着江停冷静又清晰的声音:“就这样,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年零三个月之后了。”他们都没有在说话,很久之后严峫终于用手捂着嘴,长长地、深深地吐了口炙热的气。“杨媚不可能在警方的天罗地网中把你救出来,所以当时追捕你的警车应该有蹊跷。而岳广平的死,基本上可以确定跟黑桃k有关。”严峫向后仰靠在沙发上,乌黑浓密的剑眉紧锁,喃喃道:“但他想告诉你的内鬼,到底是谁呢?”——这名内鬼到底拥有什么样的一个身份,以至于岳广平不能直接在电话里报出名字,而是要亲自见面、解释原委,以至于在关键时刻被灭口身亡?江停说:“我不知道,警车来得太快了,我甚至没时间进入岳广平的死亡现场去做任何检查。但有一件事我始终耿耿于怀,至今也想不通为什么。”严峫蓦然抬眼。“岳广平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江停略微一顿,仿佛每个字都在唇齿间酝酿了很久,才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如果这是他留下的线索,他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对不起我?”天还是暗的,不知什么时候吕局醒了,听见外屋电话铃声在响。叮铃铃铃——叮铃铃铃——他知道那是谁打来的。仿佛重复了千百次一般,他翻身下床,衰老浮肿的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窗外是腊月的黑风呼啸,呜呜吹着哨子,掩盖了他原本就近乎于无的脚步声;他推开门,听见卧室那缺少润滑的门轴发出一声长长的擦响。叮铃铃铃——叮铃铃铃——电话在黑暗中发出红光,一闪一闪。他站定在那跳跃的红点前,盯着那个电话机,感觉自己肥胖的身躯似乎要溶进冬夜里,化作虚无阴冷的水汽。“你接呀,”他听见一个又尖又厉的声音说,“接呀——”叮铃铃铃——叮铃铃铃——咔哒一声,吕局拎起了听筒。就像老式录音机被喀嚓按下放音键,磁带开始唰唰转动,跟重复过的千百次一样,电话那边传来似哭似笑的叫喊,无数尖锐的钩子争先恐后伸进耳孔,拼命掏挖他的耳膜:“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江停,老吕——”“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他们,老吕——”吕局站在电话机前,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他听见有蛇一样的动静在身后悉悉索索,冰冷的吐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一只腐朽的手搭在了他皮肉松弛肥厚的肩膀上,电话里的哭喊突然清清楚楚出现在耳后:“为什么给我盖国旗?”吕局瞪着前方,手一松,话筒就像上吊后垂死的头颅,颓然落在地上。“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特地告诉你的?”“为什么给我盖国旗?为什么?为什么——”不要回头,他心想,不要回头。但冥冥中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迫使他一寸寸转过脖颈,看见了紧贴在身后七窍流血的紫脸,它青紫的嘴唇还在一开一合,发出凄厉的哭诉:“为什么给我盖国旗——”“啊!”吕局猛地惊醒,胸膛剧烈起伏,刹那间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叮铃铃铃——把办公室空空荡荡,桌上的电话铃还在不屈不挠响着,来电显示是张秘书。“……”吕局接起电话,声音嘶哑难辨:“喂?”“哎吕局,秦副有些支队内部的常规报告需要征求您的意见和确认,可以吗?”圆胖憨重的老局长闭了闭眼,感觉到耳膜还在嗡嗡作响,冷汗已经湿透了白衬衣下的跨栏背心。足足过了十多秒,他终于竭力把呼吸稳定下来,心跳还在咽喉处一下下搏动,胸腔隐隐有点针刺般的疼痛。“可以。”吕局终于开口稳稳地道,“让秦川进来。”他咔哒挂了电话。·“波涛园小区701栋a座301室,”严峫反手甩上车门,用手挡着阳光,抬头仔细打量这栋灰扑扑的居民楼,眯起眼睛道:“这岳广平住的地方不咋地嘛。”老式居民楼只有六层,三层以上阳台清一色敞开式,抬头便能看见花花绿绿的床单被套,短裤尿布,花鸟鱼虫,纸箱杂物。每家每户的空调机箱都挂在墙外,雨水将空调支架淋生了锈,每一户阳台下都整整齐齐挂着几道黄色的锈迹。出租车刺溜开走,江停走上前,同样仰头望向三零一那因为空空荡荡而格外醒目的阳台。严峫扭头问齐思浩:“岳广平死了都快三年了吧,这房子还没卖啊?”齐思浩这两天有点神经质,到哪都戴着口罩、墨镜、棒球帽,闻言点点头含糊地“唔”了一声。“那也没人住?就空着?”“岳广平在这没有亲戚。”江停回答了他的疑问,“他老家不在恭州本地,老伴很早就过世了,据说不能生,所以也没有儿女。平时家里就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姆,是他老家人,在他出事前一段时间已经回乡下带孙子去了。”严峫随口说:“卧槽,这可真够……”他想说真够孤家寡人的,但转念一想,随便议论过世的人总是不好,就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笑着一拍江停的肩:“走吧,上去。”楼道狭窄又堆满了杂物,三零一室生锈的铁门上贴着封条。严峫刺啦两下把封条撕了,示意拿着钥匙的齐思浩:“开门。”钥匙是从恭州市局的档案箱里偷拿出来临时配的,齐思浩也别无他法,只得上去开了门。随着吱呀刺耳锐响,铁门和木门都依次打开,三年前梦魇般的客厅再次出现在江停眼前——只是这一次地上没有了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只有技侦用白粉笔画出的一个人形。“咳咳咳……”浮灰飞舞,光线昏暗,家具摆设全部尘封在静止的岁月里。严峫率先钻进门,站定在客厅中间,四下打量这虽然面积宽敞,却显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摸着下巴“啧啧”了两声。难怪江停选择相信岳广平,向他交代了所有隐情。看这生活水平,岳广平明显是个纯靠工资津贴过节费取暖费等等过活的独居老人,跟普通人比经济条件应该算极其优越了,但离“有钱人”还有相当大一段距离。“你们这技侦活儿也够糙的啊,”严峫突然发现了什么,终于可以把江停曾经嘲弄建宁的话原封不动丢还给恭州了,转头问齐思浩:“怎么这现场干干净净连个物证标识都没有,都撤了?”齐思浩在室内终于摘下了墨镜,为难地望着他:“可是,这里不是现场啊。”严峫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岳副市长的死对内一直说是心脏病发,所以……”既然是心脏病发,那连调查都没必要,画个人形出来已经算勘验技侦比较负责了。江停戴着手套,缓缓半跪在地,定定地看着脚下白粉笔勾勒出的人形,伸手从地面上轻轻抚过,仿佛在抚摸老副市长无法瞑目的尸体。他的头发已经有点长了,刘海遮住了眼神,从严峫从上往下的角度,看不清他眼底闪烁的微光。“他就是这么仰躺在这里的。”江停淡淡道,“脸色紫绀,嘴唇发青,周围有呕吐物……直直瞪着前方,到最后都没闭上眼睛。”严峫蹲下身,“你跟我说过,岳广平死时穿着毛衣和秋裤?”江停点头不语。——在那种惊惧紧张的情况下还能注意到尸体表面细节,与其说是江停心理素质强大,不如说是他作为刑侦专家深入骨髓的职业本能。“你还记得其他细节吗?”严峫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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