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怔怔抬脸,但眼前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恍惚之间,他觉眼前灰景裂开数道细缝,渐渐碎成一片一片,剥落下掉,灰色的后头是深沉恐人的黑暗。他两眼刺痛,喉咙似被扼紧了,皇兄的责怪质问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绝望地放开了手,忽而大笑起来,笑声哑然嘶竭略有瘆人之意。他抓住自己的脖子,边笑边说:“朕已尽力……为皇兄洗脱冤屈,斗倒外戚,将天下交予四弟,今夜四弟就会率领反军攻进皇城……朕已了结一切,为何还要苟活于世?朕不过想……”
他大声咳嗽起来,后头的话未能出口,也无意再说。身体气力已耗尽,他颓然放弃,身体即将落于地面的前一刻,那人又接住了他。他眨着满是泪水的眼,自觉丢脸又丧气,无力地伏在那人怀中,不再出声。
“你啊……”那人长长叹一口气,再次将他打横抱起,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那人没再说一句话,只是抱着他一跃而起,似是跳上了宫墙。宫人乃至守备卫兵都因御书房着火而乱了阵脚,那人又对皇宫熟悉,寻了无人道急奔,一路竟未让任何人发现。
皇帝耳旁安静了下来,仅有风声与他微不可闻的换气声,绵长平静,内蕴沉厚。皇帝倦到了极点,两眼渐渐合上,昏睡过去之前,还不忘紧紧抓住那人的衣襟。
他的皇兄还是心软带他走了。
心内疲累,浑身发疼。他希望永远停在这一刻,这一闭眼后永远别再醒来。
至少此刻的梦已圆满。
先前久盼不来,如今却悄然而至。
皇帝做了梦,梦中白茫茫一片,目往四方皆是起伏白山。他后退,又向前奔去,四下找寻,然而此处除了他以外难见一物。
孤寂惶惶爬满心头,他缓缓停步,就此伫立。
这种感觉他其实早已熟悉,只有自己一人又如何,他早就习惯于抵抗。
但为何今次他会感到这样痛苦?胸口脏器仿佛被虫啃噬内里,仅留个薄脆外壳在徒劳地维持着生命所需的跳动。他大口呼吸,不死心地再次看向周围,最后他突然感受到什么一般,猛地抬了头。
原来并非空无一物,天上还有一弯月轮。一人躺在那月弯上,闲适自在,眯着眼温和笑看他。
他胸口脏器刹那之间骨肉丰盈,周身被一股无来由的力量充斥。他开始拔足向前跑去,向着视野之中能见的最高白山攀登,想要尽可能地离那月亮近一些。脚下流沙令他踉跄,行步艰难,他便手脚并用摸爬而上,到达顶端时伸直了手去够那弯月,但不够高,他便跳下来,又寻向另一座更高的峰。
月上之人始终温柔看着他,看他做无用功,看他一次次登顶又坠落,看他气喘吁吁浑身冒汗,看他用尽了精力,最后筋疲力竭摔在砂堆之上,伸不直手脚,如婴孩一般蜷缩身躯。
他耗费最后的一点气力,翻过身仰躺在砂堆上,仰望天空。他目光凝凝,神色渐渐平静。
此刻的他未被熏坏眼睛与嗓子,卑微的满足与哀伤混挟着渴望,融为一种奇妙的东西,出现在他的眼中声音里。他终于小声地出了声,唤了一声:“皇兄。”
这个梦他早已做过千千万万次,但这是第一次有所不同。
皇兄终于肯入他的梦。
废太子一时心软带他出了皇宫,巡暗巷出城时又听得道上骚乱,心中恍然了悟,这是叛军造反!他在京中有一处隐蔽小屋,只得带着皇帝暂且安置下来。
是夜皇帝发起高烧,昏沉梦呓,用嘶哑的嗓子翻来覆去地喊着皇兄。废太子为他更衣,烧去原先的便服以免惹上麻烦,又为他传了些许内功让他好受些,额上覆上湿巾。
他做事短暂离开时,那人还慌张地伸手要来寻他,在空中抓不得一物,老大不小的一个人竟然就此哭了起来,与生病闹脾气的孩童无异。无奈,他只能在床边坐下,握着皇帝的手。入了后半夜,皇帝开始喃喃喊冷,嗓子此时已废了一半,出口都是粗糙短音,仅能从他浑身冒的汗与瑟瑟发抖的身体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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