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密布,夜色越发秾郁压抑,雨点稀稀落落地掉下,越下越细密。一队人马拥着一辆桐漆雕花马车奔行着,马上骑士陆续戴上了雨笠,不觉间加快了速度,车夫急打了两鞭,也把马驱得更快。车厢里的人微微晃了下,索性向后靠着厢板,整个人放松下来。
他手里还慢慢摇着摺扇,然而说话语气却半点不闲适,还有一点火气,“你们追了大半夜,兜了几个圈子,连根毛都没捞到,在玩鬼打墙?还说你们杀掉了几人,是死是活连个尸体都留不下,你手底下还折了十几个——公子不跟你算账,你们碰上正点子了,那伙人身手比你们强,你们拿命去换命也没法子!可煮熟的死鸭子跑了,那人怎么还跟丢了?!”
车里打横侧跪着个青年男子,微躬腰垂首道:“那人身法刀法,比闪电还快——”
“放屁!”摇摺扇的罗少府君怒斥,“你们追不上领头的,连喽啰都跟不上?铁冰河,你是要公子一掌拍死你吗?!”
昨夜的事他早上也收到消息了,当时负责追查盐枭的侍卫长铁冰河还收拾着残兵,他也忙着送别袁子凛,赴户部尚书的宴,一晃大半天过去,随后冲着张尚书的面子,终于上了一趟盐所调档问话,把他这皇差光明正大地走了个过场,算是给巴着眼观望的南京各部官吏点个心里亮,又去丹阳王府替她姐谢恩,被那闲愁没处发的王爷拘着训问了一通山贼与市痞如何危害社稷的话,还叨扰了顿晚膳,这才脱了身出来。他人忙心忙,早间没往深处想,不曾料这帮办事不力的手下连个尸体都没捞住,这跟竹篮打水有何区别?
铁冰河噤了声,不敢回话。
罗天弈甚想将他一脚踹出去,猛扇了几下扇,突然怔住道:“莫非是那盐枭出现了?”
“公子此前不是怀疑他在松江府吗?”铁冰河不禁抬头,露出一张姣好如女子的脸庞,肤色雪白如凛冬,毫无一丝血色,只神情有几分惊讶。
“若他不来南京,公子只怕得走一趟松江府了!”
罗天弈冷笑一下,上月底他便收到密报,那盐枭有紧要事要来南京,因此在此地散布人手布局张网,欲将那罪魁枭首一举擒住,依他计谋,原要晚个两三日有个明确消息或逮着个蛛丝马迹再动手,不想流痞暴乱,他担心舒月岚清整市肆让那帮盐商转销脏物,甚至惊动盐吏盐监,引起那些隐匿的盐盗枭首警觉,才冒险提前下了杀手。他在崔宅杀人陈尸,正是为了引出余孽与枭首,这一手还真奏效,当夜便有人探宅查尸,可惜他埋伏于崔宅外的天隼不是人家对手,跟着人在城中兜圈,最后还追丢了人。
罗天弈越想越可疑,天赐府军的身手纵然算不上一流,那帮盐盗也不可能杀得他们铩羽而归,除非是那为首之人真是绝顶高手,绝非寻常盐盗。他也不忙着发火了,又道,“那人是在何处出现?身手如何?你仔细说清楚。”
铁冰河心头绷紧,只得细禀:“昨夜属下带人追踪,城东追到了城西,又往北兜回了西边,来来回回几趟,有几处地方走过了两三遍,他们同伙零散出现,并不在同一地方,约莫聚了一二十人,突然向我们袭击,属下等和他们绕着城西那头打杀,各自打死了四五人后,那人冷不丁就出来了,那地儿离聚宝门不远,追踪时走过两趟,那人倒像是突然赶来的,此前也不知在哪里,一来就抽冷子杀人,把那伙人掩护走了。”他仔细回忆,那片刻的刀光血影,忽觉得惊心动魄,“那人使一柄短刀,刀法悍猛,看不清门路,夜里那刀光就像雷暴,快得让人眨不过眼,属下接了他一刀,那人功力极深,当时属下浑身麻了,他刀上还有后劲,便被他震昏过去……活下来的几个天隼都是被他刀劲震伤昏迷的。”
“你被他,一刀震昏了?”罗天弈死死瞪着他。
“……是。”
“蠢才!”罗天弈半晌还是忍不住一脚踹去,恨恨道,“府里那么多武林秘籍,回去都给我练一门绝活出来!再这般丢人现眼,统统浸水牢去!”
“……是!”铁冰河扶着厢板咬牙应了句,他们这帮侍卫长练功不可谓不用心,无奈天天奔忙,哪有闲暇精修,罗天弈恨铁不成钢,偶下狠心处罚,收效却甚微。天赐府虽豢养了不少武林高手,于护卫杀敌倒可一用,平素办差领驭府军就不如他们得力了。
罗天弈出了口火气,眼神闪烁地思虑着整件事,铁冰河恭顺地跪着,听候他差遣,那低眉垂眼的姿态宛如一个小媳妇,罗天弈一定神看去,忍不住又想发火,“铁冰河啊铁冰河,你爹妈真给你取了个好名字,若非你还能拿刀子剥人皮,公子铁定踹你出府军去!”
铁冰河把脸崩紧,露出几分冷峻神态,肃然道,“属下誓死追随公子!”
“崔宅那边,多安排点人手继续盯着。”罗天弈收起扇子,扇端轻拍掌心,一通吩咐,“人追丢了给我找,什么城西城东,玩的好一手障眼法!那伙人多半就隐在闹市里,你跟杨炎——啊,那小子还废着!你跟他副官说一声,让巡城的天隼一同搜查。那使刀的人,哼,你们寻到了不要动手,立刻回报我!”
铁冰河唯唯应了,罗少府君终于放过他,“你下去,唤韦武来!”
铁冰河自怀兜里摸出人皮面具戴了,又化成一副平凡脸孔,到车后去寻人,那韦武一手控缰,脑袋半耷拉着,却在他靠近时猛地扬起脸,泼了他一笠沿的雨水。铁冰河拉马侧避,抹着脸狠瞪过去,冲他指了指前头马车。
韦武登上车,随手脱了雨笠搭在车夫头顶,钻进车内行了个礼,便席地而坐,发梢衣袂淌了几许水滴下来,他浑不在意,道:“公子何事吩咐?”
“崔家那旁亲,审得如何?”罗天弈问。
铁冰河杀了被骗聚崔宅的一帮盐商,杀了盐行行首崔朊朊,唯独崔行首的一个远房表侄没杀,甚至是在杀人之前,便把这人捕下了,当晚又交给了韦武审讯。
“他认了帮崔朊朊做事,廉价暗购私盐,货与各府县商肆,也交待了几处购盐的场所,却说不出贩盐的是什么人。”韦武答道,将讯来的消息一个个禀告。
崔朊朊苦心钻营,半生辛苦,坐上了南京盐行商首的位置,城府心计自然不小,这种暗买私盐赚取暴利的不法勾当,断然不能亲力亲为,替他办事的人便是他的远房表侄,一个他信得过的可靠心腹。可惜一闻说他倒台丧命,这心腹也颓废了,昨夜韦侍卫长亲自审讯,没用上几种刑罚手段,嫌犯便交待了一干子从孽,吐露了不少私密。
“那几处场所顺藤摸瓜,必能摸出些什么。”罗天弈又展了扇子摇,马车转了个弯,颠簸了几下,雨下得不小,沙沙作响。“就是费时费日。那人能帮崔朊朊做这暗门勾当,应是个精明细心的,只怕还没那么老实,十分内情吐给你个三分,图个从轻保命,剩下那七分能要狗命的话,保不齐就烂肚子里了,给公子仔细磨磨那蚌嘴,要他把肉都吐出来。”
韦武点头应“是”,罗天弈忽然揭窗向外唤了声“高慎”,高慎驱马走近来,听他问了一句:“周常顺那头传来了什么消息?”高慎回道:“那老儿没有动静,昨日来了消息,只说他腿脚不好,把物色奴婢的事交给他徒弟去奔忙。”
罗天弈放了窗帘,低骂了句:“好个狡猾的老狐狸!”
他杀了崔朊朊一帮盐商,这中人更不敢动了。当日设局诱他报讯,这老儿未必看不出,然而情势所迫,他不得不通风报讯,将险情报知上司或同伙,如今这情形他又如何看不出自身朝不保夕,哪敢再轻举妄动。
罗天弈心思飞转,杂七杂八的念头从心间闪过,忽然想起傍晚被朱烨留着用膳,丹阳王旁敲侧击话着家常,刺探他姐收了“妆礼”的态度,席间服侍的婢女如走马灯,那意图好不明显,竟是要把宫婢也给善如赐几个过去。罗天弈把“旧宅翻修住不下太多人”的话一口说出,绝了他心思,心头还是添了不少堵。这忽儿想起这事,与周常顺的消息串搭在一处,猛然灵光一闪,将窗帷又掠了起来,高慎还傍着车不即不离走着,见状侧身靠近来,罗天弈低声吩咐道:“查一查他那徒弟去跟什么人物色奴婢。”
高慎答应了,罗天弈回过头来,向车厢内的韦武道:“崔家的事,你这边去盘查。另外一件事,今晚还有个人犯,给公子狠狠审一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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