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福禄县的“使者”不同于上次到思城县的蓝德、姜植二人,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一个差使。带一点京城来使的骄傲劲头又故作一些亲切,有蓝德一衬,就显得可爱了许多。他先到刺史府,宣布了对冷云的回复,再由冷云派了个董先生陪着过来。
董先生穿着从八品的衣服,老脸上的褶子笑深了几分,祝缨道:“恭喜。”
董先生忙拱手道:“同喜同喜,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祝缨问冷云好,董先生道:“不是太好,正忙秋收。”说着笑了。
使者问道:“秋收如何不好?”
祝缨道:“一会儿董翁回去,要再同冷大人再算一回秋收的账,冷大人这下不得休息了。”
使者道:“地方上确实辛苦呀。”
祝缨指着下面的人说:“他们更辛苦些。”
使者道:“也不白辛苦。”
他与祝缨一起笑看下面的人乐成一团。这样的情况他们见的太多了,两人相视一笑。
祝缨道:“让他们高兴去吧,下榻之处已备好了,请。”
使者也客气地说:“请。”
福禄县城这几年比之前看着热闹了一些,好些个屋子都翻新了,尤其以临街的一些铺子之类为最。有的是整个儿拆了重建,有的则是更换了一部分。有换了漂亮整齐的新石基的,有换掉已朽掉的下半截门板装上新木板的。新屋都要比老屋更大、更宽敞一些,一派新气。
祝缨陪着使者去驿馆那里居住,县城内的驿馆不同于城外路途上的驿馆,它更像是一座待客的宾馆,谁来的都住这儿。驿丞招待来客已招待出了经验,山上来的,就往一处内设火塘的屋子里引,官府往来,就往另一处推开窗就能看到假山细竹的地方引。
使者也不挑剔,道:“正值秋收,祝令正事要紧,不敢耽搁。”偏僻地方实在是太小了!使者没有见过福禄县贫穷时的样子,不知道现在已经算有很大改进了,看了觉得福禄县仍是有些小。
在这种地方,拿了地方县送的礼就走是最好的,福禄县也没有什么闻名天下的去处,呆久了是真无趣。
当晚,祝缨在县衙设宴款待他,做陪的都是今天白天得了赏赐的人,祁泰、顾同、小吴三人从九品的散官都被批了下来,衣服还没做出来,都穿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在下首陪着。其他一些拿到赏钱的县学生也都来了,乡绅们此时又不得参与了。
使者左顾右盼,竟没有个歌姬舞女,全然不似刺史府的排场,只能看着大家玩个投壶之类的游戏,没丁点儿的靡靡之音。他看了祝缨好几眼,对上祝缨疑惑的目光,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点名要,怕被祝缨给撅回来。
祝缨在离开京城之后,又再次小小出了一回名,这回是拜蓝德所赐。
蓝德回到了京城之后还是气闷,祝缨、冷云给手下人请功,祝缨这儿三个从九品,冷云那里一个从八品的董先生。冷云和祝缨本人官职都不曾升。姜植与蓝德是使者,姜植是本就定好了要外放的,回京之后就到宛州做别驾了,品级上升了。只有蓝德依旧是在宫里当差,无论职事还是品级都没有升,连管的事儿都没变!
冷云和祝缨都不在乎自己身上的官职,蓝德却患得患失起来,越想越不甘心,自己这是啥都没捞到啊!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怪来怪去,便归咎于必是案子没有办好。他想继续插一脚,插不上,他的差使回来就结束了,皇帝并没有把案子交给一个小宦官继续管的意思。大理寺、刑部都不搭理他,人家按部就班地复核案子。
大理寺里,窦大理对祝缨断的案子非常的满意,证据清楚、援引律条明白,虽然窦大理自己也没什么发挥的空间,不过窦大理那儿还有并案的“诬告反坐”即黄十二郎的外甥赴京告状的案子、由私设公堂案扯出来的裘县令等官吏渎职循私受贿的案子,也不算只是个走过场盖章的。
上头有皇帝盯着,案子进度非常的快,在大理寺没几天就转到了刑部。刑部的钟宜已到了要休致的年纪,记性仍然不错,至今深深衔恨“小吏可恶”!思城县的官吏到了他的手里可算是倒了大霉了,钟宜只嫌前面两道手续办这些胥吏不够狠,对黄十二郎的事儿核实了一下就签字了。
无人搭理蓝德,连蓝德辛辛苦苦扯到京城的三个孩子,人家处置的时候也没问蓝德的意见,只给皇帝的上书时提到,都统交教坊司了。
从大理寺和刑部的回复来看,两处都认为案子基本情况侦办得很清楚,事情办得也周到。虽然在一些细节上钟宜认为对小吏太客气了,倒也没有故意宽纵。总之,人家正经人觉得办得还可以。
蓝德在宫里嘀咕两声,又被蓝兴训斥:“你只办一差,命你观摩,你观摩回来便罢,还道自己从此就是口含天宪了么?!陛下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往别处伸手,仔细你的爪子!眼皮子这么浅,别说是我儿子!”
蓝德不敢再说这个,但又不甘心自己的“功劳”被埋没了,背着蓝兴又在不少场合说了一些祝缨的坏话。“死心眼儿!”蓝德说,“将个好好的案子弄成眼下这个样子了!弄得大家都不合陛下的意。”又细数祝缨种种,什么“拆房填坑”什么“砌了粪池”,“那么狠辣的手段,最后不动三个孽障,装什么大度?”还拉出冷云来作对比,认为“刺史就是刺史,就是比县令晓事儿”。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使者来之前就满脑子的祝缨不好应付。既知道,就不要求一些“额外”的优待了,免得被一个“死心眼儿”当面说你个使者怎么能够好色?
他又留意观察,祝缨好像是完全不知道宴会应该有伎女陪伴这事儿,底下的人也无一人有那种轻佻之状。席末也有几个女子,黑的黑、丑的丑,有个面目娟秀的,却是一脸冷漠的样子看谁都像瞧不起。使者瞥了她一眼就不再看——那是个仵作,她肯陪他喝酒,他还不愿意呢!
使者压根就不知道,祝缨不给他伎女是因为福禄县压根就没有什么官妓了。能放的都放,一些无处去的还留在那里,把房子改吧改吧,改而卖酒,县里有个什么事儿,比如祈雨、祭神、过节,需要有奏乐的时候,她们再来充个数。
使者也只好做一回正人君子,喝着小厮斟的酒,听着县学生们做的水平不怎么样的诗,最后与他们一起投壶。祝缨命人捧出几盘子的金银、青钱,说:“胜者有彩。”
大家都让一让使者,除他得头份之外,别人再争其余的。祝缨自己袖手看着,看使者额外的钱也拿了不少,再看使者酒也有了一些,才请使者去休息。
使者带着醉意说:“祝令是有些古板了哈,哈哈哈哈。”
但就是没有伎-女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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