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如此恨民妇,不过就是因为已故的翠秀夫人罢,」宋依颜闭了闭眼。说起翠秀,身边的江烨明显是狠狠的一抖,她登时恨得心头一把血火般的烧,却仍旧狠狠咽了回去,装作一派从容,「娘娘恨民妇一直以来宠擅专房,夺走了爵爷的宠爱,可是娘娘,你恨得真的有道理么?」
「当初和爵爷相遇,我们是真心相爱,这爱或许让翠秀夫人伤心,可是感情到了,我们如何控制?我父亲殉城,我独身孤苦无依,是爵爷收留了我。那个时候,我有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可是爵爷依然对我倾心……娘娘,你只恨我夺走了父亲的爱,却不想想你凭什么把所有的罪过归在我一个人的头上?」
「娘娘,你有没有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我何尝愿意做个妾?哪个女人愿意做妾?这都是命!妾难道就不委屈吗?就不痛苦吗?那时候,我铁了心跟着爵爷,什么都不要,没名没分的和他住在帝都!别人都怎么看我的?以为我不过是个巷子裏的官妓,被爵爷养着的粉头,我连出门都没脸面!我就不可怜吗?付出感情,付出身体,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心甘情愿消耗青春!我的茗儿出生后,只是个庶女,无论做什么都要被你压一头,这对庶出的孩子何尝公平?对茗儿又何尝公平!」
「一个巴掌拍不响儿,如果翠秀夫人和爵爷情比金坚,又如何会有我的出现呢?如果翠秀夫人能和爵爷心意相通,琴瑟和鸣,那么我如论如何都没有今日!在帝都这么多年,我日日和高门府邸裏的夫人们斡旋交游。可翠秀夫人呢?连门也不出。这样她怎么能和爵爷有话说?她怎么知道爵爷的苦闷,如何对爵爷知心知意?翠秀夫人坐着嫡妻的位置,却并没有尽到嫡妻的责任!留不住男人的心,就别总是怨别人!」
「……你这贱人!」江采衣轰然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一阵阵腥甜往喉头滚,她咬牙切齿上前,恨不得直接掐死这个口吐狂言的妇人!
她的娘亲,何尝不想尽一个妻子的责任?!可是江烨给她机会了吗?!宋依颜给她机会了吗?!娘亲她,只是个生于旭阳长于旭阳的老实女子,她一辈子都在和土地、鸡鸭、牛羊打交道。来了帝都,自然人人都看不起,穿的衣服也不好,再加上天天面对着丈夫永远冰冷的脸和淡漠的态度……娘亲她如何做个好妻子!?她在家裏一点地位也没有!她的丈夫哪里给了她做好妻子的机会!
帐口的嘉宁看到娘娘脸色不对,连忙几步赶回来抱住江采衣跪下,「娘娘!这狂妇口不择言,惹怒了娘娘,拖出去就是!快别气坏了娘娘啊!」
宋依颜嘴不停歇,头上的血滴答在唇上,她沉沉的眸子毛骨悚然的瞪着江采衣,一面继续振振有词——
「娘娘,你已经伤害了太多人,停手吧!无论爵爷怎么伤害了你,无论我的受宠让你多么愤懑,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他的女儿也是你的妹妹!仇恨也好,伤害也罢,如果你不懂得扼制,就会一遍遍复製下去,怨怨相报何时了?宽恕让人变得高贵!」
「我妹妹?」江采衣捂着心口,只觉得一阵阵钻痛不断袭上,她站都快要站不稳,直指江采茗,「……你、你还有脸提我妹妹?我妹妹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推下水?!你敢不敢说实话!我妹妹死了这么多年,坟头上的草都已经长到一人高了,你居然有脸和我讲宽恕?!」
宋依颜悲哀的摇头,一手抹掉满脸鲜血,怜悯的看着江采衣,「茗儿她犯过错,可是她只是傻。她没有想着谋害谁的命,她不过是单纯的过分,以为推玉儿那一下,就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离得近一些……没有人是圣人,没有人永不犯错,茗儿她只是太傻了!娘娘,你不懂茗儿,她是这世上最傻最单纯的姑娘,十几年来,连蚂蚁都没有踩死过一隻。仁善堂虽然挂着我的名字,可都是茗儿一手打理起来的。她是切切实实的想要替那些穷苦百姓做事。前年裏,京城闹时疫,有个孩子不行了,茗儿连江府都没有回,亲手照顾那孩子……茗儿,她是个无私,内心充满热情和温暖的姑娘,你呢?你以自己的母亲为名,你内心充满的,真的是爱吗?」
「要记住,你今日的皇宠和尊荣,本来都是茗儿的!你抢了她的丈夫,还要至她于死地,你于心何忍!茗儿她宽恕了你,不怪你,你却还要害她!你号称因为翠秀夫人和采玉小姐而做这些事……难道不是自私自利么?」
「打着娘亲和妹妹的旗帜,你获得了本属于别人的荣华富贵!谁比谁高尚?娘娘你也嫁人了,作着皇上的嫔妃,你该知道一个女人的不易……女人,何苦要去为难女人?活在这个世上的,有几个真正快乐的?退一步海阔天空,选择放下,就是放过自己。学会宽容,对大家都好!」
嘉宁站在一旁,心裏焦急的不行,更恨不得直接上去呼宋依颜两巴掌……娘娘虽然性格尖锐,但归根结底是个柔软心肠,嘴巴也不利,碰上这种道貌岸然的大道理,只能自己吞着发恨。这宋依颜如此嚣张,是不想要命了!如果小郡主在就好了!
「好一番长篇大论,」江采衣咬牙冷笑,「宋夫人准备了好久吧?可惜你再绕舌头,本宫也只有一句话——想要原谅,你们做梦!」
她恨恨的转头去看跪在地上的江烨,这个父亲,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爵爷,曾经是多么残忍多么得意啊!现在却只能趴在女人的脚边战战兢兢,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他的血性哪里去了?如果真的还惦念着娘亲,为什么不出来说一句话!
……我们会不会原谅曾经深深伤害我们的人?哪怕她深深忏悔,哪怕她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哪怕她已经其言也善?宋依颜如今彻底沦落成了弱者,任谁看上去都很可怜。
然而,可怜,就应该被原谅吗?凭什么宋依颜年轻貌美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的践踏别人,失势了之后就要求别人无原则的宽恕?
她的母亲,她的妹妹,被别人伤害了难道就只有缄默不语,作出一付高尚的样子吗?宋依颜伤害别人的时候可以肆意张扬,自己受了伤害就委屈的楚楚可怜?这世道莫非是她宋依颜开的,只需她放火,不许人点灯?她凭什么在这个时候,轻描淡写的要求原谅!
江采衣紧紧抓着嘉宁的手臂,喃喃背着从小就深刻记忆着的一句话,「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神先知,善恶到头都有报,且看来早与来迟!」
她不信天道轮回和报应,她的心口被刺了一刀又一刀,她必须要还回去,她受不了,再多看他们一眼她就要崩溃!
「想要本宫指婚,可以!」江采衣咬牙露出一个狰狞的笑,看向明黄色的皇帐之外,手指出去,「本宫的内务府大总管身边,还有个妾的空儿!」
「娘娘!」这次连江烨都惊慌怒喝出声,「内务府总管是个太监!你,你怎么能……」
江采衣盯着江采茗绝望的神色,冷冷一甩衣袖,「你要嫁人,只有他!这已经是我给你最大的宽容!如何?传旨……」
「你,你……」江采茗眼眶顿时涌入两行清泪,「你已经疯了……」
「我疯了?」江采衣惨然一笑,连嘴唇都发白,浑身颤抖。阳光刺眼,外头飘着秋日的血红色木棉絮,洋洋洒洒像是心头的血。她双腿发软,按着嘉宁勉强支撑自己的身体,「我是疯了!嫁给太监怎么了?……你还有命能嫁个太监!我妹妹……我妹妹她……她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了!她这辈子除了喝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青梅竹马,什么叫儿女情长,什么叫洞房花烛!……她连为自己婚事烦恼的机会都没有!」
「江采衣……」宋依颜抖着身体哆嗦着唇,「你究竟……要折磨我我到什么时候?折磨我到什么地步?」
「年年月月日日瞬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北周宸妃猛然回过身来,声嘶力竭的狠厉怒喝!她的大红衣摆在空气中旋过一个心惊的弧度,那语调仿佛从地狱深处浮上来一样深晦,冷的一字一句如坠冰窖,绝无任何转寰余地。
江采茗闻言惊叫一声,眼睛一翻昏倒在地,满头的小小丁香落了一地,像是心碎的痕迹。
「茗儿!茗儿……」宋依颜流着泪膝行过去,将昏厥的女儿紧紧搂在怀裏,双眸渐渐燃起仇恨的红艳。
宋依颜揽着女儿娇弱的柔软身躯,手在她微弱的鼻息下轻探,知道江采茗只是惊吓过度才会昏厥过去,轻轻鬆了一口气。
「江采衣,」宋依颜泪迹斑斑,声音像是鬼魂一样幽若。她的头髮散了,在背上纠结成斑白的一片枯涩,「你满心都是恨,你已经再无人性……我绝对不会让这样毁掉茗儿!」
江采衣不搭理她,冷冷昂着头。倔强的、冰冷的、鹤一般的姿态,「下旨,赐婚。」
嘉宁深深一福,「是,娘娘。」说着就要躬身退出去传旨。
宋依颜厉声大喝,「慢着!」
她轻轻将江采茗放在地毯上,渺无声息的站起身,缓缓走上江采衣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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