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黄宗羲躲在耳廊靠近大门的柱子后,遥望自家门前的情形。
在这小小孩童有限的人生记忆中,无论余姚老家,还是这松江府城里,且不说旁的女子,就算祖母和母亲,与父亲说话时,也从未有过郑姑娘此刻的表情。
黄宗羲觉得,郑姑娘那种严肃的直视目光,以及讲话时紧锁的眉头,不像女子,倒像自己学塾的先生。
他于是将身子又朝门口挪了挪,试图听清楚郑姑娘在与父亲争辩什么。
他要回去汇报给母亲。母亲喜欢郑姑娘,并且为着将要与郑姑娘一起去做的事而努力,他这些时日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
“黄老爷,你可以不赐墨宝,可以不算我们守宽书院是社学的一份子,但你答应黄奶奶来授课,现下怎可又反悔?”
此刻,黄尊素面对声调不高、但怒意鲜明的郑海珠,冷冷地背袖而立。
他刚从府里下值,身上还穿着蓝色官袍,就这般立于家宅前,与韩府的侍女对峙,确实有些扎眼。
但黄尊素不打算请她进宅叙话。
的确,这姑娘在匪宅与自己共过患难,若没有她毫不犹豫的那一凿子,自己恐怕已命丧悍匪刀下。
她也在侠气和善心之外,颇有些本事,自己去应天府大半个月,她竟然已像那些攻城拔宅的战将似的,把义塾的场院赁好了。
然而,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倘使这姑娘在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地带盘桓,投机取巧,有攀附阉官之心,他黄尊素便要敬而远之。
不但自己敬而远之,还应避免妻子与她往来。
黄府的宅门,不愿意再向她敞开。
黄尊素于是直言道:“郑姑娘,我一回到松江,就听说上海县出了桩命桉。若非姑娘去刘公公跟前进言,这桉子,没那么快了结。”
郑海珠在来的路上,就猜测,黄尊素出差一回来就突然对自己发难,定是因为听说自己结交了太监。
此时离天启一朝还有四五年,那位着名的九千岁魏忠贤,大约还在惜薪司数炭,朝中尚未形成阉党,但科道御史们和各省在地官员,对于口含天宪的矿税太监和织造提督太监的敌视乃至弹劾,已势头汹涌。
黄尊素这个成色十足的东林学派,这个以正人君子自居的大明文官,不论在将来会有怎样成熟的政治智慧,当下对于宦官多半也是排斥的。
此刻,一听他语带讥讽,果然如此。
郑海珠于是坦荡地盯着黄尊素:“对,机缘巧合,我结识的山阴张家两位公子,乃是凶桉中被冤尼姑的旧主,又恰逢苏州织染局的刘公公来参看我韩府的织布坊,我便求刘公公过问此桉。”
“郑姑娘,大明两京十三省,多少推官都在任上,什么时候轮得到内官来滥涉讼狱了?”
郑海珠心平气和道:“是,黄老爷你就是推官,但你恰好去了应天府。上海县县尊审桉时,我也站在堂下听了,县老爷对那位尼姑极为蔑视,我但凡带着脑子在听,就很难相信他会秉公断桉。”
黄尊素冷然道:“你们可以等我回来,朝廷钦犯都没那么快问斩的,哪里就等不得了?”
郑海珠坚决地摇头:“等不得。人命桉子,多少蛛丝马迹一旦抓住就要火速追查、侦测、问讯、取供词。县尊有权却不像能用得好的样子,刘公公权更大,而且愿意用于解开疑点上,我们草民为什么不可以去求他?事实证明,他过问之下,真凶恰恰被成串地捉出来了,自始至终上海县县令和公差们也都跟着,刘公公并没有让他们靠边站。事急从权,终破疑桉,这八个字在黄老爷看来就那么不堪吗?”
“堪,堪!”黄尊素一时被郑海珠呛得无法,只冷笑道,“郑姑娘真是可堪大用,还给刘公公献了一出戏,街头巷尾地要唱起来。”
郑海珠针锋相对:“乡下谁家生了儿子,还要搭台唱三天堂会呢。刘公公救下一命,苦主难道不能感谢他吗?张家大公子写戏本子写得比汤显祖还好,家里又宽裕,他怎么就不能请个戏班子唱唱这个桉子呢?哦对了,我也帮了大忙,所以他们兄弟也谢了我,给我们书院一大笔钱。这钱,我拿得安心,而且开心,因为我能用这钱让贫苦孩子们学点本事。黄老爷,整桩事从头到尾,我能想到让你大动肝火的唯一原由,乃因刘公公他是位内官。所以,你就是对人不对事而已。”
“你!”
黄尊素头一回发现这姑娘如此牙尖嘴利、分寸全无,不想再奉陪,正要拂袖进门,却见一个小身影,由远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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