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委曲求全并不是想争些什么,只是他以身家性命相托,我需恪守自己诺言,即便再难也要挺过。”毓婉抬手为素兮擦去眼泪,素兮咬牙指了窗外:“眼下能留得小姐和小少爷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事,小姐再诸多思量,只怕他们又起了其他主意。”毓婉正欲开口,思唐又开始被呛住咳嗽,咳醒了又不住的啼哭,嘶哑的哭泣一声一声如同敲在毓婉心头,她再忍受不得孩子遭罪,一改麻木表情骤然抱起思唐急奔出门去,冲进翠琳房内。推开门,发觉翠琳和黎美龄正在房内品名,杜凌氏从前留下的罕见茶品皆归入翠琳房中,室内更是将奢华美物堆了个满满当当,较之毓婉房中空冷,竟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袅袅飘了香气的茶盏端至唇边,翠琳眼皮也未曾抬起:“急忙忙冲进来,要做什么?”毓婉此次有求于翠琳,不得不低下头做了谦卑态度:“母亲,思唐病了,我还是想请个大夫过来瞧瞧,早些诊治。”黎美龄见毓婉过来要求就医,嘴角挂起轻蔑冷笑:“这么小个人儿,能有什么世间疑难杂症?无非就是日常饮食过于滋补,再清减些米粥就好了,哪有那么费事?”如今舍与她们母子的,不过就是一碗清粥,居然还要清减。毓婉心中顿时怒火狂炽,她对翠琳婆媳已忍无可忍,她们苦苦相逼无非就是希望她知难而退交出那笔钱财,或者代杜允唐退出杜家继承份额,为达目的竟准备断了米粮,所出行径简直令人发指。翠琳神色平静,放下茶盏也跟着冷哼了声:“你不是能自己生么,那就能自己养,谁家孩子不是从小病小灾过来的,也没见过像你这般大惊小怪的,请什么医生?如今家中已经寅吃卯粮,能活命就不错了,偏又做什么世家派头!”翠琳卧室里传来呜呜挣扎的声响,毓婉心头一震,杜瑞达中风多日,从未见他出门,杜凌氏大殡也没有见得他,不知此刻他的身体如何。毓婉抱了思唐将抬起头,翠琳不着痕迹开口将声音掩盖过去:“如今连老爷的病也无钱医治,更何况是一个未长成的孩子?”“那母亲不妨先问了父亲,到底要不要叫医生过来为思唐诊治?”毓婉想趁机去见杜瑞达探视病情,可翠琳如同被刺痛了心底的难堪,当即拍了桌子:“你想做什么,你什么身份,哪里轮得到你来提点我!即便老爷真不行了,也有允威继承,哪由得你们肖想!”毓婉屏住心中怒气,突然厌烦了眼前一切,不愿再开口,她沉了脸抱住思唐遽然转身,她在来之前早料想过也许会有如此窘境,万没想到她们居然连杜瑞达的身体也不肯救治。她心中苦笑,原来世上真有将身外钱财重于枕边人的妻子,重于父亲的子女。与从未心存怜悯之人谈悲天悯人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翠琳见毓婉转身要离开,态度还算模棱两可,原本唯恐她入内探视杜瑞达紧绷的身子也渐渐放松,对其既不阻拦也不放任。偏黎美龄并不想如此轻松简单放过毓婉。自从毓婉嫁入杜家,她从前地位一落千丈,前后佣人常会背地里以毓婉为正统少太太,将她黎美龄在杜家多年来的威仪悉数抹杀。万不容易逮着了机会,恨不能将自视高贵的毓婉踩到泥里无法翻身才好,她从怀中掏了绢帕夹枪带棒的幽幽叹息:“也不知弟妹怎样这么没规矩,分明是不拿母亲当杜家主事的女主人。”翠琳双目一横,明显记起了自己在杜凌氏面前所遭受的屈辱,她当即恨恨的剜了一眼毓婉背影:“佟毓婉,你且站住。现在由你选择,你当真是要出去找医生给思唐看病,还是想留在杜家做你的少奶奶保住地位。任选其一不得反悔,当真出去了,杜家大门永远都别想再进来,若是想留下杜家,我们或许还能心软留你们娘俩一条性命。“毓婉变了脸色,脚步刚刚抬起,黎美龄动作比她更快,扭了身子挡过来,长长摇曳地面的豆沙红旗袍正垂在眼前,新烫好的卷发别在耳后佩戴明珠发夹,耳垂上所挂的东珠恰是杜凌氏妆奁中最为喜爱的物件,她的双颊红晕恰衬托毓婉怀中思唐的脸色蜡黄,偏黎美龄还不甘心,上前伸出染了丹蔻的指甲在思唐细嫩脸上划过,感觉到炙热温度,又捂了嘴啧啧两声:“哟,好可怜,好像有些发烧了呢!”毓婉咬紧牙关,将孩子往自己怀中带过来,避开了黎美龄不怀好意的触摸,黎美龄愤怒瞪住毓婉面无表情的脸,拿腔作势笑了笑:“弟妹,你现在身后已然没有依靠,别以为我还能给你留下多少颜面,如今是杜家赏你饭吃,不是你赏杜家饭吃,你和这孩子必须无条件听从我们的安排,千万不要不识好歹,母亲如何说,你便如何做,不要违抗。”毓婉愤怒抬眸,冷冷盯住黎美龄,黎美龄被她凌厉目光震慑住,半截话也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过她还是很快又恢复嘲讽笑容,手指了另一侧门:“有能耐,你现在就从杜家大门迈出去,一辈子都别再吃杜家的饭,我才敬你有胆识,不贪恋富贵。”见毓婉脚步未动,黎美龄冷笑着扭了身子走到翠琳身边,“我还真不信了,世上还真有胆敢放弃荣华富贵的傻女人,想你父母当年拼命将你嫁入杜家,不就是为了杜家的财势吗?如今我们就是打你骂你赶了你,你也自然不肯走的!”黎美龄尖刻的嘲讽深深刺痛了毓婉的心,往昔尘封记忆里的点点滴滴往事被刹那翻检出来,尤其黎美龄还在侮辱已经仙逝的母亲,毓婉双手紧握,整个身子因过分气恼而僵直难行,脑中如同轰轰响过数声炸雷,将人震得麻木。直至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被誓言牵绊住脚步的想法多么荒唐可笑。是的,她要为杜允唐保住杜家产业的想法非常幼稚。在杜家,她已四面楚歌,没有丈夫杜允唐可以仰仗,她就没有机会出面重整河山,没有公公杜瑞达可以仰仗,她更没权利去挑战世俗礼教。从前那些无限风光只建立在她是杜瑞达儿媳,是杜允唐妻子的身份上,只要两者不再庇佑,她不过是无法撼树的蝼蚁,更别说妄图凭借一己之力保全杜家财产。毓婉觉得眼前一切已超过她心中所能承载的负重。在京城接受教育时,她最不屑就是旧式家族的内部争斗,而亲历全部后才惊觉发现,让她不屑的争斗恰恰是整个社会不甘挣扎的缩影。“不治家何以平天下”,在被她鄙视过的世俗环境中,她尚且无法用力挣脱,又怎能敢于挑战旧式习俗,又怎能力挽狂澜救回杜家产业?行凶者正嗜血贪杀,根本不会因心存愧疚放下屠刀。够了,她想这一切都已足够了。此时此刻她必须重新站起身来,重新审视自己将会面临的艰难窘境。以退为进不失为眼前最好解决之策,暂时退避只不过为了下一次再整装再行。毓婉将自己的脸颊贴在思唐脸颊上,滚烫的小脸告诉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立刻给孩子找医生。纵然万千家产都摆放在眼前,她也不能为此失去自己的孩子。她会用另一种方式归来杜家,即使那个方式满布荆棘,她也必须选择。因为她再没有退路。毓婉抱紧思唐转过身向翠琳快步走去,黎美龄发觉毓婉脸色阴狠顿时愣住,翠琳见黎美龄脸色异样抬起头,正迎上毓婉直射过来的视线,满心不悦:“怎么,不舍得走吗?”毓婉的站在翠琳面前,直视她身后,似与另一人说话:“听说姨娘从前与母亲一同参拜佛像,钻心研读佛经?”对翠琳的称呼又重新回归姨娘,翠琳神色顿现难堪:“混账,你要做什么?”“佛曰:世事因果轮回,总有报应。当日母亲刻薄姨娘,姨娘就以馊食噎死了她,只是姨娘忘记了,你以馊食噎死了她,怕是也会报应在自己身上,不知姨娘届时会是怎样一个死法?”毓婉目光盯在翠琳身后,翠琳惊得几次回身,空无一人。她被毓婉疯话悚得全身冰凉,她恼羞成怒站起身,大力推搡了毓婉:“闭嘴,倘若你再说,我就不客气了!”毓婉依旧是面无表情,根本不睬翠琳怒火,目光直盯在:“信与不信只随你们,不信,你们看,母亲已经在你们身后看着你们呢。”翠琳和黎美龄怔住,惊恐瞪大眼睛再次陡然回头,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根本见不到杜凌氏犀利目光。再看毓婉神态,绝非说假话,她抱了思唐徐徐走过去,对空气中似真真切切能看见什么人一般,俯身施礼:“母亲,今日不是我叛离杜家,而是她们逼我的,我从今日起不能再保全杜家产业,你若不甘心就都去找她们吧!”翠琳再按耐不住心慌,恼怒的她操起茶杯砸向毓婉,毓婉当下闪身,茶杯撞击在墙上应声碎裂,正砸在毓婉脚下,毓婉又做出极其惊慌表情,看了自己面前的方寸空间被碎片占满:“母亲,你说……,好,我先离开,母亲,你要记得定不要饶了她们。”黎美龄再容不下毓婉装神弄鬼,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毓婉大力甩开黎美龄纠缠,而后以最快速度疾步从房门离开,看背影,似被什么极其恐怖画面吓得落荒而逃。被留下的翠琳和美龄婆媳面面相觑,翠琳为了表示自己并不害怕,还硬挺了脖子:“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活着斗不过我,死了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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