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蘅俯身摸了摸那幼童的脸,柔声道:&ldo;你家有没有水酒?&rdo;幼童的眼珠转了一下,笑靥可喜,&ldo;有,婶婶,你且等等。&rdo;转身进了里屋。不多时,他再奔出来,薛蘅接过他手中的酒壶,向谢朗道:&ldo;明远。&rdo;&ldo;是,师叔。&rdo;&ldo;你去摘一捧杜鹃来,雷奇小时候很喜欢这种花。我想为他洒一杯水酒,丢一束鲜花,以祭英灵。他若是活着,今日师姐肯定会为他庆祝弱冠之礼,唉―――&rdo;谢朗应了声,出屋上山,不多时捧了一束杜鹃回来。薛蘅端起酒壶,走向桥边,谢朗捧着花,默默跟上。吕青看着二人的背影,忽然执起竹筷,在桌上轻敲着,漫声吟唱。&ldo;铁骑―――起,妃子―――别,相顾泪如雨,夜夜指故乡―――&rdo;谢朗随着薛蘅走到石桥边,看着她洒下水酒,耳边听到她极低的声音,&ldo;跳!&rdo;谢朗毫不犹豫,纵身跃下石桥。风自他耳边呼呼刮过,还传来木屋内隐隐的惊呼声,夹杂着一些人的怒吼,&ldo;追!&rdo;薛蘅几乎同时跃下石桥,并肩而落。电光火石间二人已坠至半程,薛蘅忽伸左手,揪住谢朗衣衫,右袖中则弹出一道细绳,射向桥下深崖上的大树。借这细丝之力,薛蘅带着谢朗悠悠飘向石崖。谢朗稳住身形,与她同时伸足,在石崖上用力一顿,又借这一顿之力落向沟涧之中。沟涧的水并不是太深,本来自那么高的石桥跃下,会直撞上沟底的石头,筋骨折裂。但经薛蘅弹出这道细绳,二人在中途顿了一顿再落下,便卸去了大部分下坠之力,再落入沟涧时已只激起两团银色的水花,人影倏忽不见。等木屋中的所有人都赶到石桥边,只见水雾蒸腾,哗哗巨响,已不见了二人踪影。傍晚时分,满山的杜鹃在夕阳的照映下灿若云霞。谢朗从杜鹃丛中探出头,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又躺回原地,喘气道:&ldo;师叔,你饶了我吧,真走不动了。&rdo;薛蘅估算着逃了这半日,已脱离险境,也不再强逼他,坐开一些,细细地喘着气。待平静些,她方淡淡骂了句,&ldo;没出息!&rdo;谢朗颇不服气,低嚷道:&ldo;师叔,你倒说说,我怎么个没出息法了?&rdo;薛蘅张了张嘴,倒还真说不出他哪点没出息。论战功、论官职、论武艺,谢朗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她停了一会,说道:&ldo;瞧瞧你选的这些高手,就知你眼力好不到哪里去!&rdo;谢朗顿时叫起屈来,&ldo;这些个高手,都不是我军中的。有些是陛下选派的人,有些是殿下选派来的,我怎么知道他们会有问题?!&rdo;他来了兴趣,侧翻身,右臂支颊,眼神灼灼地望着薛蘅,问道:&ldo;师叔,你怎么知道刚才那户人家有问题的?&rdo;最后一抹霞光投过来,照得谢朗双眸闪闪发亮。薛蘅向旁稍移开些,并不回答,但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谢朗只得想了又想,可还是想不出那户人家有何问题,但跳下石桥时,又明明听到有陌生的声音在怒吼着追赶,显见是早就设伏好的人。他只得微带央求,&ldo;师叔,您就说说吧。&rdo;薛蘅瞥了他一眼,语带不屑,&ldo;我早说过,战场上真刀真枪、行军作战,你可能还行,但行走江湖的经验,你还是只嫩鸟。&rdo;她是无心之言,但谢朗久在军中,三年来与一帮粗豪男儿同食同住,各种污秽下流的言语听得耳朵起了茧。猛然间听到薛蘅说出&ldo;嫩鸟&rdo;二字,他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薛蘅以为他不服,道:&ldo;你别不服,刚才那些人,露了至少三处破绽。&rdo;谢朗忍住笑,拱手道:&ldo;请师叔赐教。&rdo;薛蘅很认真地道:&ldo;第一,那两名男孩,看上去天真活泼,嬉戏追闹也装得很象。但从我们出现一直到你去和那老者说话,他们仍在追打,这就有点不合常理。因为山村孩子见到的外人很少,他们会对外来的人充满兴趣,如果是正常的山村孩子,在看到我们的第一眼后,就会好奇地围过来的。&rdo;谢朗点了点头,&ldo;第二点呢?&rdo;&ldo;那个挑粪的汉子,扮得很象山民,但他忘了一点,这里前天和昨天都下了雨,菜地的泥土肯定还很湿。可他的鞋子,却很干净,没有什么泥土。&rdo;&ldo;是啊。&rdo;很少有人向谢朗传授行走江湖的经验,此时听薛蘅分析得头头是道,他听得津津有味,便坐近了些,紧盯着她,追问道:&ldo;那第三点呢?&rdo;薛蘅见他听得认真,心中有些许得意,但见他坐得太近,眉头微皱了一下,坐开些,面上神情极淡,&ldo;你注意到堂屋内的那个神龛没有?&rdo;谢朗摇头。薛蘅神情颇有几分长辈的严肃,责道:&ldo;日后行走江湖,你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堂屋内的神龛,供奉的是这家山民的祖宗牌位。神龛左下方刻着&lso;长孙黄秋率妇李氏、子永康敬奉,甲子年十月&rso;的字样。你想想,有何不对?&rdo;谢朗用心想了又想,直至天已全黑,还是想不出哪里不对。薛蘅也不再说,从附近挖了些树根来,二人胡乱嚼着树根以充肚皮。谢朗目光无意中掠过薛蘅湿漉漉的胸前,不由自主又想起去世的娘,他脑中灵光一闪,一截树根尚在口中,拍手叫道:&ldo;我知道了,我知道了!&rdo;薛蘅轻哼一声,&ldo;若是阿定,不用一炷香,就想出来了。&rdo;谢朗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对她的冷嘲热讽也不在意,兴奋道:&ldo;那个汉子,口口声声说他婆娘前几年就死了,家里没有女人,但神龛上刻着&lso;长孙黄秋率妇李氏、子永康敬奉,甲子年十月&rso;,甲子年正是去年,那就证明去年十月这一家还有女主人,显然他是在说谎。还有,神龛刻着他只有一个儿子,但那两个男童都叫他爹。&rdo;薛蘅咽下一口树根,不置可否,但神色稍柔和了些。谢朗知自己说对,思路也越来越清晰,&ldo;所以定是这些人临时将这户人家赶走或关了起来,装扮成山里人,他们打算在茶水或面汤里下药,迷翻我们,再夺这《寰宇志》。所以,师叔装作洒了杯茶,看到那些人一触即发的样子,便进一步确认了他们有问题。&rdo;他双目渐渐发亮,&ldo;高壁岭一战伤亡惨重,原因正是我军出了内奸,中了丹族人的埋伏。师叔先唤我&lso;明远&rso;,让我觉得不对劲,然后说起雷奇和高壁岭一战,也就是指有内奸,现在我们正处于对手的埋伏之中。&rdo;他说得兴起,又坐近了些,&ldo;然后师叔就让我去摘花,装做和我一起致祭,跳石桥,借水脱身。&rdo;薛蘅嘴角微微抿起,&ldo;不错,你还不算笨,能捡回一条小命。&rdo;这是谢朗自认识薛蘅以来,第一次听她夸奖自己,心里不由有丝掩饰不住的得意,便再凑近了些,笑道:&ldo;师叔,咱们不妨再猜猜,风桑和吕青,究竟谁才是内奸。&rdo;薛蘅微微仰头,想了片刻,摇头道:&ldo;我还真不能确定,但肯定是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都是,都有嫌疑。&rdo;谢朗笑道:&ldo;师叔,难道你就不怀疑,内奸是我这个没出息的小子吗?&rdo;薛蘅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ldo;你虽然没出息,但还不会是内奸。谢师兄生不出欺师灭祖、祸国殃民的儿子。&rdo;谢朗心情舒畅,躺在薛蘅身侧,双手枕于脑后,大笑。此时夜色深深,周遭一片寂静,只听到谢朗爽朗的笑声。夜风徐过,送来满山杜鹃花淡淡的清香。薛蘅深吸了口气,却还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中人欲醉。她下意识地闻了闻,这才惊觉谢朗躺得太近,几乎便挨到了自己。他因先前落水,衣衫湿透,便稍稍拉开了些,露出半个胸膛,那股气息,似是从他赤袒着的胸前发出。薛蘅顿时面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走开几步,背对着谢朗,冷声道:&ldo;这么大声,不怕把人引过来吗?&rdo;谢朗收住笑声,仰面望着夜空,悠悠道:&ldo;师叔带的路,肯定是算好了的,那些人追不过来。这点我有信心。&rdo;黑暗中,薛蘅沉默了很久,才冷笑道:&ldo;枉你行军打仗三年,做到了大将军,还这么轻易相信人。我让你跳,你就真的毫不犹豫跳下石桥,也不怕摔死?!&rdo;谢朗笑道:&ldo;师叔,你这个人,虽性格古怪、不近情理,但你绝不会害我。这一点,我也是可以肯定的,所以―――&rdo;夜风再度涌过,薛蘅再走开几步,打断了他的话,&ldo;少废话,你以后好自为之,我不会再救你第三次!&rdo;谢朗见夸赞的话被她这般冷冷顶回,面上悻悻,忍不住在心中嘟囔了句:真正性格古怪。但他累了两天一夜,又受了些轻伤,渐感支持不住,慢慢陷入迷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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