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头我又出门买可乐,回来时却见一个年轻男人一边擦汗一边自兰娟屋里出来,他同我点头打过招呼,在院子里我洗头的地方洗过手,便走了。
兰娟端菜上桌,也是叫我洗手,我不想洗,哗啦一声踢开凳子坐下。
她扫我一眼,手在围裙上擦两下,坐下夹菜。我抬头看她的嘴唇,红艳艳的却没有口红,不晓得是遗落在了哪里。我突然很难过,我的母亲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因此我也总想要挺立一些,体面一些,可兰娟却总将我的体面扫落在地,将我从凤凰变成落窝的野鸡。
我生出了叛逆心,我觉得她脏,不愿吃她夹过的菜,到最后连饭也咽不下去。
兰娟盯着我,拿筷头打了一把我的手,问我:“干嘛呢!”
你干嘛呢,我很想顶嘴。你答应我了。
还没等我开口,她又说:“修电扇的!”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睛好似更诚挚了,甚至显出了些温厚,她说:“真的!”
我总是记得她的这句“真的”,也唯独这个时候她的相貌如此真实。
快入秋的时候,张继强又来了,是来求兰娟不要跟他离婚的。
我这才知道兰娟和张继强离婚的事扯了大半年。兰娟想离婚,却要组织上开单子,组织不给开,因张继强说他和兰娟的婚姻关系没有破裂,组织于是找了街道调解,街道将兰娟喊去做了工作,又将张继强招了来,让他和兰娟谈一谈。
张继强这回不叼烟了,穿着一个薄夹克,坐在客厅里搓着手,他的手很干,搓起来纹路一条一条的,他低着头,清了两回嗓子,说:“不离嘛。”
不叼烟的张继强像个老实人,尤其是秋天的斜阳从窗边淌进来,像给他立了一场柔情的背景。
兰娟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怎么说也咬死了不松口,张继强想要发作,却似乎觉得在孩子面前发作太没道理,骂了两囗就走了。
兰娟又和往常一样晾衣服,我坐在一边的板凳上问她为什么要离婚。
“过不下去了。”她说。
我觉得张继强虽然是个混子,但对她不赖,闲言碎语听在耳朵里,也并没有打她。尤其是我很担心,以兰娟的名声再离了婚,要怎样过下去;从我的私心来讲,张继强并不回来几次,我和兰娟相处便很是自在,如若兰娟往后再找一个男人,日日在家里,我便很尴尬了。
因此我也是劝她:“不离嘛。”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懂什么。
我于是仔细琢磨,又有些愧疚,实在不应因我的私心左右兰娟的婚姻,至于说名声,她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再坏透了也不要紧。
我片刻便改了囗风:“现下没生孩子,离了也好。”
兰娟噗嗤一声笑了,也许是我当时的语气过于老成。
她说:“我上环了,能有什么孩子。”
我很惊讶,我当时已经懂得什么叫上环,但我不懂兰娟一个已婚未育的三十出头的女人,为什么会节育。
我很想问,张继强知道吗?但我觉得我不应当问,这不是我能应付的话题。
张继强到底是混子,来了几次就不太有耐心,那晚喝了多酒闯上门,呼着酒气往兰娟身上凑。我好像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于是要收拾了书包往屋里去,兰娟却推开了他,张继强急了,搂住她的腰便要把她往房间拖,我见兰娟拿了个凳子,往张继强旁边一砸。
没舍得砸张继强,但到底将他唬清醒了些。
兰娟捋一把乱了的头发,说:“乱来我告你。”
“告!”张继强回过神来,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红色证件,撒气搬甩到地上,吆三喝四的,“我有证,你告我什么!”
我头一次面对这样的争吵,很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盯着被甩到我脚边的结婚证,它摊在地上时恰好是被翻开的,照片上的钢印都已扭曲了。
我看着年轻的兰娟和张继强,端正地定在照片上。下面写:张继强,周文静。
我又看了一眼上面的照片,人是兰娟,名字却仍然是周文静。
难道兰娟改名了?可我的母亲叫兰苹,姓兰,不姓周。
第5章(四)
我将这个秘密揣了一周,才忍不住问兰娟,她是不是叫做周文静。
兰娟没有否认,很干脆地承认了,后来又补了一句,说她早已改名叫兰娟,周兰娟。
我没有问她什么时候改的名,改名的原因,讲不定还打了招呼,让周遭的人都称呼她兰娟。那么我就没有办法细想,她如此大费周章,想瞒住的好像唯独剩了一个我。
但兰娟直言不讳的态度,却又将我的揣测反衬得阴暗起来。
兰娟说,她不是我的小姨,却是我母亲生前要好的姐妹。她打听过,我再没有别的亲人,怕我觉得孤单,往后性情孤僻,这样才撒了一个谎。她的语气里透漏出我不应当怨她的态度,她不过是为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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