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引领者,到一个追随者,其间的复杂滋味,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一个人比他姚初凡还领略深刻。因为这是他三年来当年隐情从千骑营营房到安王别院的并不算太远,先从紫禁城往西再转北,一条大道就直接可到。这条路澹台扬飞三个多月前经常走,但从来没有一次,像此刻这样心情复杂而急迫过。昨天晚上一定是一场梦:他并不是一个喝酒之后话多的人,那一小坛酒也不足以灌醉他,但也许是一身红衣的洛妍笑得太过温暖美好,他竟然不知不觉就说了那么多话出来,有的,甚至是他自己都早就忘记了的。他也很想再次忘记,可是她的那一声“你不会忘记”就像钉子钉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当然他更想忘记的,还是洛妍最后说的那奇怪的,甚至是大逆不道的话,她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说法!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休沐日,他却根本不想去安王府了,也没有勇气回公主府,只能呆在大营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当安王府来人到大营外找他,询问公事何时完结、王妃在等他吃饭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我还有事,今天不过去了!”——话一出口才发现,原来拒绝,并没有那么困难。他值守的时候也没见母亲饿着过,她怎么可能不见到自己就不吃饭不睡觉?就算是真的,难道还要自己一辈子什么都不做就守着她?他只是儿子,又不是她的丈夫……老天,他怎么会这么想?怎么会像她说的那样想?他一定是疯了!彻底疯了!因此当亲兵报信,说安王爷叫他回别院吃饭的时候,他想都没想上马就奔驰过来,他突然很想见到父亲,很想跟他说:你回去吧!那是你的家!直到在安王别院下马的时候,澹台还觉得有点心思不属。眼见已经到了上房,才定了定心神,大步走了进去。进门便是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澹台这才想起已经到了初冬,父亲足疾最容易发作的季节。丫头打起帘子将他让到东次间,只见安王一个人盘膝坐在暖炕上,炕上设着案几,摆放着数道下酒菜和一壶酒,看见澹台扬飞就招手:“来,上来坐,陪我喝一杯。”澹台扬飞怔了一怔:这样的情形在普通父子之间是极其常见的吧,可在他们这对父子之间,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屋里着实有些太热,脱掉身上的外衣,澹台穿着单衣上了炕,也盘腿坐下,安王已经给他倒了一杯酒,澹台微微欠了欠身,双手捧起,一饮而尽。父子俩默默的喝酒、吃肉,虽然澹台自六岁起就几乎没有跟父亲一起生活过,但两人的口味其实极像,喜欢肉食,喜欢辛辣味重之物,不喝酒时吃东西就会极快,为了这个,澹台扬飞从小不知道挨过多少训斥,自己也常常郁怒:他明明不想像这个父亲,为什么竟然会有和他一样的模样一样的习惯?但此刻,他突然觉得,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看着儿子敞开衣襟却不断冒汗的胸膛,安王感慨的叹了口气:“我二十年前,和你现在一样,最怕燥热,冬天进屋就要开窗,你母亲却怕风,最恨我这样做,我就只好进屋就穿着单衣,还敞开着……”澹台扬飞想了一想,穿单衣的父亲自己似乎没有见过,但小时候父亲脱掉外衣跟自己打雪仗的印象还是有的,忍不住道:“我记得那时候您跟我打雪仗,打到后来会只穿单衣!我也跟您学,然后我们就一起挨骂。”父子相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随即都默默的低头喝酒:那样的日子太少,太短。澹台扬飞沉默片刻,还是开了口:“父王,当年的事情我也听说过,母亲虽然气是大了些,做得过了些,但现在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年纪也这么大了,您的气还是不能消吗?她现在一个人在那边府里,真的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安王眯起了眼睛:“当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又听说了多少?”澹台一怔,犹豫道:“不就是母亲打了那薛氏,结果她怀着身孕,母子都去了吗?后来又打伤了小薛氏,您就……”安王冷冷的笑了起来:“你还忘记了一件,就是那一年冬天,我的腿毁掉了,你也是练武的,我们这样的人一点旧伤着了风雪就会废掉?你信吗?”澹台震惊的瞪大了眼睛,西北下来的老军人冻坏手脚都不罕见,父亲的足疾又是从小就知道了的事情,他也一直没有多想过,但的确,如果父亲和自己是一样的功夫境界,外伤固然难以避免,但风湿足痹却是不应该得的,至少不应该这么重,父亲的意思难道是……“对,就是拜你母亲所赐,我的足疾本来并不重,冬天吃两剂药、针灸几次就能过去,但那一年因为春天有薛氏的事情,秋天又有小薛氏的事情,俊飞那时候才不到两岁,我不敢把他接到府里,本来照顾他的小薛氏又伤了,只好自己三天两头跑去看他。在家里也因为这个事与你母亲时时争吵。你母亲那时候就发狠说,让你天天往外跑,有一天你动不了了才知道谁是真正待你好!”“我原本也没往心里去,但没想到她真是这么想的,结果那年冬天,她就在我的祛除风寒的药里加了两味至寒至阴的药物,又在我的饮食里加了引动风痹的发物,等我察觉的时候,寒毒已入关节,一双腿就此毁了。我当天就让自己的亲兵抬着自己出了那个府门!”澹台看着父亲,很想说,你是不是弄错了?但母亲给自己喝的那杯茶却突然出现在眼前——只不过为了羞辱洛妍,她就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当年为了让父亲不再出门,她会那样做,也不是不可能吧?“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半响之后,澹台艰难的问出了口,声音干涩得自己都觉得陌生。如果自己早知道这样的事情,小时候就不会过得那么痛苦了吧?拼命的逼着自己上进,拼命的想让母亲开心……如果自己早知道母亲有这么疯狂,他一定不会因为无法拒绝母亲,而做出让洛洛那么伤心的事情,也不会一次又一次落入同样的圈套……“因为我不想让你恨你母亲,我已经不是好丈夫了,我希望你能是一个好儿子,现在看来,却是我错了。她已经毁了我,我不能让她再毁了你!”安王看着澹台扬飞,眼里流露出少有的温情。“儿子,其实四年前我帮你向皇上求婚的时候,心里并不赞成这门婚事,但这是你二十多年来唯一求我做的事情,我没办法拒绝;一年前,你自己向皇上求婚了,我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其实不是因为我怕太子,而是因为平安公主和你母亲太像,你和当年的我也太像,我实在不想看到你和我一样毁在一个女人手里。”安王凝视着手里的杯子,目光变得深远,“我当初为了娶你母亲,简直把所有能做不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娶到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立刻死了都行。所以我知道你有多想娶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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