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接完电话,令华印把北斗关进了小屋,说明天把他送公社。刚才的电话是公社打来的,通知书记今天到县里报到、明天开会。书记交待看、送北斗的事情后,就回家了,骑着自行车去县里。程旋看着北斗。其他人回家了。
关仁勾着头往家走,担心北斗到公社、架不住刑讯、招岀和自己见面的事、自己也坐班房。他不知不觉地进了家门。此时,在关仁家的堂屋当门里,北斗娘和关仁媳子坐在小板凳上,面对面。北斗娘勾扭着头,“呼哧”着鼻,抹泪。关仁看着她,叹一声,说:“您来啦?”北斗娘看关仁一眼,赶忙站起来,拉着关仁的手,含着泪,央求道:“仁!你一定得想法救小斗呀!他大死得早,撇下这个毛衣根(独苗)!万一被公家弄走、回不来,婶家就……”说到这儿,别过去头,用手背触着眼,“呜呜”哭起来——原来审问北斗时,大队电工在门外听着呢,出去给别人讲了此事,有人便对北斗娘说了——当下,关仁安慰她,说:“你别急,我想办法救他!”说罢,坐在小板凳上,扭着头,皱着眉,吸着烟,眨巴着眼。北斗娘盯他一会儿,问:“想起办法没有?”关仁回过头,看着她,说:“咱门里没有得劲人救北斗,只看有没有得劲亲戚救北斗啦!”又问:“恁有得劲亲戚吗?”北斗娘想想,说:“有,是远亲。”关仁问:“谁家?”北斗娘说:“高峰家!”关仁一惊,问:“恁和他家v是啥亲戚?”北斗娘说:“高峰太奶和北斗太奶是亲姐妹。”关仁问:“您两家有来往吗?”北斗娘说:“解放后那几年,人家年下掂着果子来咱家。北斗大想着自家成分赖,怕连累人家,就没回礼。人家连来几年,见不回礼,就不来咧。不来往,不就等于断亲了吗?”关仁说:“那是哩,是咱先给人家断的亲。”又说:“就是不断亲,高峰是个小土干部,也救不了他呀!”又想想,说:“可也难说,高峰常在上头跑,说不定认识上头人能说上话、救北斗!”北斗娘说:“谁知他认不认识上头人呀。若论以前北斗上辈人对高峰上辈人的好,他高峰若认识上头的人,是该托上头人救北斗的!”关仁说:“以前您家对他家咋好呀?”北斗娘说:“以前,北斗爷在乡公所干事。每年交银子,别人家得去百里远的烟城交,他家交到十里远的牙街就中。交军马草,别人家去几趟还交不上,公家不是嫌湿、就是嫌草赖。他家去交,不用称,再湿、再赖的草往大堆上一攉就妥咧。晌午还得管他家人饭。”说着,叹一声,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不知下代人知不知道呢!就是知道,不知人家愿不愿管咱呢。”关仁说:“高峰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要是知道老一代的恩情,是会托人救北斗的。”北斗娘说:“没人给他说,他咋会知道老一代的事呀!再说,俺是赖成分,都怕粘着了,他会不怕吗?怕了还会管吗?”关仁沉思片刻,说:“现在咱也没别的好法,只有找高峰试试,看他上头有没有人可托。”北斗娘想想,说:“那也只能这样嘞!”又说:“你去找高峰吧?”关仁说:“他是您的亲戚,您去最合适。”北斗娘说:“俺一个赖成分家的老婆子,去到一个干部家,若被别人看见了,对高峰会好吗?”关仁想也是,就说:“那中,我去问。”北斗娘又“呼哧”着鼻,抹几下泪,就回去了。关仁和媳子把她送岀大门口,回家了。
喝罢汤,关仁兜里装盒烟,装串远门,去到高峰家。二人寒暄毕,都坐在小板凳上。关仁吸烟;高峰喝汤。高峰问他有啥事,关仁说喝了汤没事瞎转、转着,转着,想找人喷诓,就来这咧!高峰笑笑。关仁不知高峰对北斗的事是啥立场,又不敢直接问,便用手指夹着烟捂在嘴角里,吸着,想着咋把他的心底话套出来。高峰满脑子也想的是北斗的事,知他是冤枉的,但不知关仁是啥人,不敢说真话,怕说了真话被他出卖了。他端着碗、嚼着馍,发着呆。二人是互怕。
关仁忽然有了点子,从嘴里薅出烟,说:“你说这亲戚住得近了有啥好处!”高峰说:“咋啦?”关仁说:“俺庄有两家隔墙邻居寻的是俩亲姐妹。因为两家小孩斗架的事,姐妹俩吵哩跟啥样。姐说妹向偏、妹说姐护短。你说亲姐妹因为小孩吵架值当哩吗?说不定大人还在这边吵着呢!那边小孩就跑一堆玩去咧!”又说那姐妹俩的大、娘不该给俩妮寻恁近,该寻远点;寻得远,十年八辈子不见面,见面亲。还说一个娘生的儿女也不一样的性子,有的是叫性子、有的是肉性子;末了问:“恁庄有没有亲姐妹寻得近的呀?”高峰说:“不知道。”这时,高峰大端着碗过来倒茶喝,接话说:“俺奶和北斗奶是亲姐妹,就寻得近,不过寻的不是隔墙邻居,是挨庄。”高峰吃一惊,问:“真的吗?”高峰大说:“真哩!”又把北斗家上代人对自家上代人的好说一遍,然后便端着茶碗出去了。一时间,高峰端着碗愣那了,想不到自己和北斗是亲戚;又想起北斗被吊打的情景,明知他冤,却无力救他,不禁黯然神伤。这时,关仁见时机到了,往前挪挪小板凳,又坐下,叹一声,问:“你说北斗这事该咋弄?”高峰激灵一下清醒了,想:这货能是套自己的话、抓把柄、整自己的?遂扭头看着关仁,板着脸,说:“他犯罪咧,让公家处理、该咋弄咋弄!”关仁见他打官腔,不敢直说了,但又急着救北斗,必须得说,只得拿话提醒他。他感慨万千地叹一声,说:“这人哪——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青竹杆,十二节,不知过到哪一节。北斗家做梦也想不到他家会过到这一节!人哪——唉!咋说呢?恩恩怨怨一辈子!人难说呀——”说着,把烟捂嘴角里,窥着高峰啥反映,见高峰板着脸,绷着嘴,没有丝毫救北斗的神态,怕说下去露了心机、被他抓把柄,就说天不早了、不喷了,就走了。高峰把他送出大门。
关仁回到家。北斗娘还在他家和媳子说着话,等他呢,见他回来了,急着问:“高峰咋说?”关仁叹一声,说:“看样子,人家怕烧手,不想管!”北斗娘又“呜呜”哭起来。关仁想想,说:“那吧!我去问问咱门里的老人,看他有啥办法。”说着,走了。北斗娘又和媳子抹着泪说着北斗的事。一会儿,关仁回来了,喜着说:“还是老人经历事多,有办法!”北斗娘也一喜,说:“啥办法?”关仁说:“老人说事大事小,跑了算了,想法把北斗放走妥咧!”北斗娘又“呜呜”哭起来,说:“他虽然个长成咧,但还是个孩子,没出过远门,自个儿跑出去,举目无亲,跑哪、住哪、吃啥、喝啥呀?”关仁媳子劝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是鸡都长两只爪,到哪都挠的饿不着!”关仁说:“跑出去是得受罪,可总比坐班房强呀!”北斗娘想也只有这条路了,便“呼哧”几下鼻,不哭了,看着关仁说:“有啥法让他逃走呢?”关仁一时也没想出啥法,便说:“这事你就别管咧,我想办法。”北斗娘千谢万谢,抹着泪,走了。
后半夜是阴天。关仁扛把镢头,溜墙根,去到大队后院,藏在一个麦秸垛后,伸着头,支着耳,来回转着头,往两边看,听动静。忽然,他看见东边树后闪出来一个人,不由得往后缩身“唏”一声,细看那人竟是高峰,顿时惊呆了。那高峰手掂一把钉耙,猫着腰,伸着头,蹑手蹑脚去到那间小屋后窗台跟前,左右看无人,便举起钉耙,使把子朝上,把齿插进砖缝里,一个一个地撬起窗户圆圈的砖。他撬会儿,放下钉耙,手扳窗户棂,猛地把它拽下来,放地上,小声喊:“北斗!快逃走吧!”喊罢,掂起钉耙,退几步,一蹿东北跑了。关仁呆看着,想不到这个不露心机的家伙竟也想到了这一招。他想撵上去,替北斗妈说声“谢”!又想还是互装迷瞪好,于是他赞许地朝高峰去的方向点点头,又扭头看着窗户窟窿处。
屋里的北斗正蜷缩在墙角迷糊着,忽听有人喊,又见一束夜光照进来,细看后窗户成了大窟窿,顿时明白咋回事了。他站起来,钻出去,退不远,趴地上,看会儿,见无人,便起身往庄外跑去了。
关仁长岀一口气,沿着路边回到家,翻墙头去到北斗家,敲开门,给北斗娘说了此事。北斗娘又少不得流泪。关仁又劝一番,就回家了
北斗一蹦子跑到庄外,站住了。他知再跑秫秫就挡眼、看不见自己的庄了。他扭过身,看着朦胧的桃庄,思绪万千,五味杂陈。那个破庄是他出生的地方,有他童年的欢乐,长大后的伤痛。小时候,就在这个庄,就在这个庄的当街,他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打柴、撞盅、打弹子、摸瞎驴、摔洼屋、杀羊羔(老鹰抓小鸡)、藏老没(捉迷藏)。那是多么开心呀!他骑在大的脖子上,看戏、逛会、看玩灯。他最怕看玩灯时的“大头人”和“老叫驴”。“大头人”拿个拂子,张着嘴、笑不唧儿,一跩一跩的,哪挤往哪去。再不然是“大头人”用拂子一指,那头头戴长驴头面具、双手拄两根短棍、弯着腰的“老叫驴”便在圆圈“嗯啊——嗯啊——”地叫着蹦着打场子,几乎蹦到人身上。“大头人”和“老叫驴”都把小孩吓的赶紧退。他最爱吃大买的水煎包;咧着嘴、露着陷、黄灿灿、暄腾腾、带锅焦,一咬一口油。解放后,他的生活一落千丈。他看不尽白眼,恐怕将来连媳子也寻不上。然而,他却恨不起这个村庄。庄西头有他的祖坟,那里埋着他大、爷、奶及祖宗的尸骨。那是他的根。人像树一样不能没有根。每年清明节前,他都去修祖坟,把坟土拍得瓷明,再剜两块土当人头摞在合葬的坟上面。每年三十,他都要拿着捆头炮,逐坟说着“大、爷、奶、太、老祖宗,回家过年啦”的话,然后放仨炮,走着又在十字路口放着炮,把神请回家,摆供品、点香烛,放鞭炮,磕头,烧纸,过罢正月十五把他们打发走。然而,这一切将成为往事了。他这一走,就再也不能修坟祭祖,请神回家过年了。还有他那苦命的娘。他在家,日子虽苦,娘却有依靠。他走了,娘孤身,没了依靠,只有牵挂和眼泪了。然而,他不能不走;班房等着他坐呢,说不定会死里头,活着总比死了强。他活着,娘能盼儿归。人有盼头,再苦也要想法活。他死了,娘就没盼头了,怕是也就活不成了。想到这儿,北斗又朝村庄看一眼,双膝“扑嗵”跪在地,向东重重地磕仨响头,哽咽着说:“娘!儿走啦!”便一咬牙,一抹泪,站起来,转身大步向西走去了,弯弯的高高低低的夜色朦胧的土路上,响起他沉重的脚步声。
华印睡在办公室的套间里,天亮时,起床打开小屋门,见此情景,大惊失色,马上用大喇叭把大队干部喊到小屋里,给干部们说:鸡叫三遍时,他出来解手,听见后窗户有响声,赶紧开了小屋门,见北斗不知把窗棂是咋弄掉的、正扒着墙从窟窿里往外跳,就赶紧蹿过去抓他,一把没抓住,北斗跳下去跑了。他跳过去撵。谁知北斗跑得快;他没撵上,让北斗跑了。关仁说:“这个北斗,真胆大,竞敢逃跑!咱以后抓不住不说,抓住直接把他送司法科!”高峰说:“早知他跑,咱也把他捆起来、扔屋里!”程旋砸着嘴,说:“早知这样,咱也多个人看守嘞!”春光说:“早知尿床,光一夜不睡咧!”大家又决定,让华印去给书记汇报。华印吃罢饭,骑着车去到县党校,给书记说了那排子咋撵北斗的话。书记说:“这事也不全怪你。谁没睡着的时候呀!他安心跑,你睡他身边也不中,再说,你也发现咧,也撵咧,黑更半夜,不好撵上。”
华印回家了。宏泰恨没给大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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