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意年晃了几下才将将站稳:“谢陛下”皇帝悠悠扭过头看向周煜澜,带着大获全胜的肆意笑容。这笑却突然被“咚”的一声响动打断,竟是那“假儿子”如没立稳的木头桩子般面朝下砸到了地上,一片暗色蔓延开来。一侍卫上前察看:“陛下,此人把舌头咬断了。”裴照只觉气都喘不上来,万万没想到周煜澜的人会愚钝至此。自尽便自尽,偏偏挑在这时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皇帝闻言嫌恶地摆摆手:“晦气!快些拖出去!”大帐中漫着一股诡异氛围,几个下人手忙脚乱地跪在地上清理血污,其余人皆心不在焉、各怀心事,只皇帝兴致盎然地左瞧瞧右看看,眼珠子滴溜转,似是在琢磨什么趣事,突然将掌猛地一合:“朕想到个顶有趣的游戏!”她突然问裴照:“裴老板最爱的百草公子是哪位?”未等裴照应声她便道:“让朕猜猜,一定是秋水!来人,快把秋水给朕带来!”待秋水被扔进帐中,皇帝道:“规则很简单,裴老板在澜儿和秋水两人中挑出一个你更爱的,”皇帝扬眉一笑,“被选中的活着,剩下的那个死。”说着便命人将周煜澜与秋水按至一处,又在他二人面前摆了张小桌,桌上放着只盛了半碗汤药的瓷碗。一切安排妥当,皇帝意味深长地望了裴照一眼,一字一顿道,“该怎么选,裴老板可要好好想想啊。”裴照当即明白了皇帝那句顺着她的意思演出戏的含义,她是要他亲手杀死周煜澜。他直勾勾盯着那碗汤药,耳边传来秋水带着哭腔的呼喊:“义父”裴照迟迟没开口,皇帝不耐烦地催促道:“裴老板快些选啊。”她话音刚落,只见一双手突然捧起那瓷碗,仰头一饮而尽。汤药顺着唇角流出,因喝得太急,他剧烈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周煜澜抬手用袖袍在嘴角一蹭,雪白的袖口立刻染上一片暗色污渍。周煜澜大张着嘴喘了几口气,半垂眼往旁边一瞥,忽如饿狼般朝裴照扑来,一把将他拖下椅子摔到地上。皇帝瞪大了眼,眨都不舍得眨一下,一副看好戏的架势。然那两人却没了动静。只见裴照双手撑地,周煜澜靠在他身上,再不动弹了,竟是一副亲密温存样。方才他扑过来的时候,裴照以为他要与他同归于尽。他可以撞死他、打死他、掐死他,然他哪样都没做,而是将头靠在他肩上,仿佛只为借个地方来呼吸。他便任他靠着,听着他的一呼一吸。哪怕他突然张嘴将他脖颈咬断,他也会任他去。不知就这样停滞了多久,耳边的喘息声越来越轻,在要彻底消失的时候,他突然听周煜澜说:“好生活着,你欠我的。”先前说死前要先把他请到地下等着的是他,如今叫他好好活着的也是他。不是怕一个人寂寞吗,怎地又不怕了?裴照还没琢磨清楚,肩膀上的脑袋却向一边歪了去,吹得他脖颈发痒的气息也不见了。他只觉身上不是靠了个人,而是被压了个秤砣,仿佛有千斤种。帐布突然被风吹翻,凛冽气撞了他满怀,他被激得一哆嗦,冷极了。这才想起怀中还有个人,他慌忙抬起手,虚虚将人圈住,喃喃道:“好冷。”他觉着抬胳膊抱人很累,心想还是被人抱住好,可怀中人这会儿不知为何竟这般懒惰,胳膊只垂在身侧,举都不举一下。裴照要想的事情很多,眼前的景象便显得不那么清楚。一眨眼,外面竟不一样了,白绒绒的东西漫天飘着。又是初雪。怀中人被拽走了,他们拖着他越走越远。一身白衣仿佛化作了雪,愈发看不明晰。再眨眼,一滴泪就掉了出来,风挂着泪干在脸上,撕扯皮肉般的疼。裴照拧起眉,抬手在脸上胡乱抹,越抹越痛,连手都火辣辣地疼,如此泪更是止不住了。他自己与自己耍赖,满腔委屈地想:完了。这么疼,自己肯定忘不掉他了。【上卷完】15“这日子是一年比一年难过了……”“谁说不是……”这人半掩着唇,压低声音,“咱们饭都快吃不上了,皇帝还要修什么避暑山庄!我赚的辛苦钱全拿去抵了徭役……”另一人重重叹了口气:“哎……要我说,景王爷倒是比她强一些。”“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那人露出些惋惜神色:“确实可惜,年纪轻轻的,竟染上重病去了……”“我倒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赵楼川给客人上茶时,旁桌人压抑的闲聊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而茶楼就是用来说闲话的地方,没道理让人家闭嘴。大家都不是聋子,听到些什么也是难免的。客人们都心知肚明,因此默契地遵守着个不成文的规定:在茶楼里的所见所闻绝不带出门。这样心里算是有个底,总会聊起些平时不好说的禁忌话题。“此话怎讲?”“景王爷从小习武,体格定是比一般人都要强上许多,怎会突然身缠恶疾。”“听说是去年冬狩时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青衣男子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柳兄还是太天真了。据说那时景王爷死讯一传出,王爷府里的人竟一夜间全部消失了。”柳公子不解道:“许是下人们都自寻出路去了罢。”青衣男子招呼对方往前靠了靠,又举起茶杯挡在唇边:“有人说,那夜有极为惨烈的哭嚎声从景王府传出,还有人第二日清晨在王府前门前看到了血迹。”“王兄的意思是……”王公子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柳公子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如此,为何不缉拿刺客……”他语至此猛地一顿,紧紧闭上了嘴。“看来柳兄与我想到一处去了。”“王兄话可不能乱说,亲姐弟怎会……”柳公子打断道:“皇家哪里讲血脉亲情的?”赵楼川是开茶楼的,闲言碎语听惯了,从来不怎么好奇。刚要下楼,却因一个熟悉名字传到耳中,不自觉停下脚步,凝神听了起来。见对方依旧是不信的样子,柳公子又道:“景王爷那个男宠你知道吧。”“那个百草阁阁主裴照?”“我听人家说,阁主早换了人,”他意味深长地一顿,“那个裴照自王爷死后便不知所踪了。”赵楼川愣了愣,摸着扶手一步步走下楼梯。他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自那日起裴照再没出现过,他便再没见过他。说不忌讳他的身份是不可能的,可赵楼川偶尔想起他,觉着他若是再来,自己还是会照常招待的。然他却再没来过……想是以后也再不会来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与他……那段时日也算是真心相交,只是说断就断,徒留遗憾。恍惚间,一人突然挡到他身前:“请问您是赵楼川赵公子吗?”赵楼川看着对方,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他点了点头:“姑娘是?”阿紫舒了口气,急切道:“可否借一步说话?”一进入后院,她就弯腿跪在了地上,眼眶湿润地仰望着他:“求您救救我家主子吧。”那位不知所踪的裴照,此时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自去年冬天从围场回来后,他就没怎么清醒过,也再没出过这屋子。那日周煜澜被拖走后,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抹了一手。皇帝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兴味十足地看着。半晌蹲到他面前,将那串珠子丢到他怀里,见他一边抽泣一边捡起,捧在手里摸了一阵,猛地抬头,用那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盯着自己。皇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气都喘不上来,抬手到他脸侧,面上闪过一丝嫌恶,手往后挪,在他脑袋上拍了拍:“小可怜儿,这珠子是城南的老师傅做的,老人家仿造的手艺厉害得不得了,只可惜这些年眼睛不太好用了,过得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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