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尘夏近夏牧
寅时左右天际还没有一线光明,却也扫去了月午时的一层浓重夜色,有了朦胧的亮意。
与世代耕种,主持家务的汉人妇女相同,草原上匈奴牧民毡庐里的女主人一大早就起床忙碌起来,而此时这户牧民家的男主人却仍然在呼呼大睡。
她与汉人妇女一早起来用米煮饭不同,她先是升起家中用于做饭烧水的火塘中的火,炉火能驱散寒气,暖暖屋子,更能抵御草原漫长冬季的寒冷。夏日的夜晚依旧有些冷,她出门从水井里打水,再回到屋子在从庐顶吊下来的一只锅子里开始煮奶。
这还是昨天才挤下来的鲜牛奶,奶味十足,以及未经处理的浓重膻气。暖意和奶味也唤醒了共同居住在一个毡房的一家老小起身。
他们是属于王子去卑的一户牧民,家庭贫困,只能盖起一间窄小破旧的穹庐居住,因此全家上下不论男女老幼都住在一个屋里,围着火塘铺设的兽皮上挤着睡,用具也很少,也很简陋,只能满足日常所需,而那些更富裕的则是一对夫妻和孩子一个毡房,甚至一人一个毡房。
与很多汉人想象的不同,华夏先民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房屋居住,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保持着像匈奴这样的生活方式。最早可查的是夏朝就有木构建筑的存在,到了两周时期的宫殿楼台十分精巧,但更多的贫民则是居住在这样的草棚草庐地穴里,围着火塘吃饭取暖休憩。
由于今日要转移牧场,每逢这样的早晨众人都格外忙碌,他们将前夜就收拾起来的放牧用具打包装好,再打理好生活行装,放置在可以搬运毡房跟随他们前进的大车和骆马上。
待到一切做好,牧民一家围着火塘坐在一起暖暖身子,将昨晚吃剩下的牛羊肉和骨头再重新蒸热,连着油汤捞出来放凉。走场放牧会比平时放牧消耗更多体力,只有油肉才能补充体能,耐寒,因此这几天他们都吃得格外的好,都是平日舍不得吃的肉和奶。
他们用小刀将剩肉一片片从骨头大棒上旋下来,放进粗陶碗里,浇上奶锅里的热奶,和着一撮蒸熟的粟米,泡着奶吃,再加上一点平日同样舍不得吃的珍贵的糖或盐,抓紧时间饱餐一顿,舔舔嘴巴边上的油,回味肉味,出过一头热汗后,才出门和其他部落民众一同集合。与汉人想象的不一样,不是所有牧民每餐每顿都能吃肉,对于贫困的牧民来说,牲畜是王侯珍贵的资产,并不属于他们,他们与汉人一样只在逢年过节才会吃上肉,更贫苦的便连牛奶都没有,只有一袭羊皮毛裘破毡裹身。
他们都是匈奴贵人所属的奴隶,如同牲畜一般,在匈奴里,除了奴隶,便是王公贵人,没有其他第三种身份。在他们的剥削下,牧民为他们放牧,打猎进贡,每户必出青壮男丁出征,在他们家里无偿做工,譬如修补穹庐,帮佣,修路,继续为他们生育小奴隶继续供他们奴役。
稍微富裕的牧民有属于自己的几头或几十头牲畜,其余成千上万头的牛羊全是贵人的,有所属于自己奴隶的奴隶首领的。他们只是代管,如若管的不好,牲畜受伤残疾生病死亡,还要被打骂,有的还会被打死,也无人过问,因为他们本是这些贵人抢来抢去的奴隶,毫无尊严可言,甚至有的牧民连一头牲畜都没有。
此时各户牧民将各户毡房内的物品清空,留下原地火塘,毡房地基,木棒树枝或用大车围成的庭院,院内库房,院外牲畜围栏。剥下覆顶侧壁围着的毡衣,抽下固定柳木,将毡房骨架放倒卷起,由配套的大车或者马匹拖着毡房行装随着游牧队伍,牲畜奔波前进。
穹庐有两种,一类是像他们那样的简易毡房,用柳木为骨,面前开门,上如伞骨,可以卷舒,马上可载。而贵人的毡房也有可随时移动轻便马载的,而更多的是用柳木定成硬圈,直径用毡挞固定,不可卷舒,车上载行人可起居的豪华穹庐。
上至单于,下到王庭各部贵人,带着各自所属牧民牲畜,在单于占卜选定预测没有任何风雨的吉日里出行,进行夏季转场放牧。他们也和那些贫苦牧民一般,天还没亮便酒肉饱食一顿,又登上二十二匹牛排成两列牵引的一辆巨大大车上的行帐,由一人站在帐幕前赶牛,躺卧在内舒适如同平地,碾着车下移动的水草行进。
天下有城郭之国,有游牧之国,有舟楫之国,对于生活在西北草原,荒漠,高山之中的所有以游牧为生的居民来说,这是他们适应气候逐渐干冷的西北地区的选择。他们之中有一部分在久远之前也居住在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的中原,不过在与华夏先民一次次因为栖息地,水源和食物的斗争中落败,为他们所驱逐,不得已迁往边疆地区。
西北边疆曾经也一片万物丰荣的景象,地质变迁在这里的岩石断层里留下了海浪和贝壳的遗迹,古老的西北居民也以种植为业,与汉人无异,却在数千万年的地质和气候变迁中变成以游牧为主。
种植和游牧只是适应环境的生存方式之一,而不能作为粗暴武断族群类别以及作为种族歧视的唯一依据。在华夏先民形成之初,就有来自西边放牧羌人的一支融合进来,华夏形成与羌人密不可分。在武王伐纣之时,也有来自疑似出身羌人的师尚父一族的助力,姜姓便是羌人的大姓,周族还未成为国家前也常常与羌人通婚,成立国家后,也与戎族通婚,娶戎女作为王后。随着周族的胜利,姜姓也从西方来到了东方。
草原土壤板薄,降雨不足,光照风速强,蒸腾剧烈,只适宜水草的生长,不能生长过多的树木,树林也只存在于雪水融化流经的山地,河流附近,这样的环境使得西北的食草动物也以草原为生,根据气候水草丰荣的情况迁徙。
为了生存,人们像捕食食草动物的虎豹狼群一般也随着这些动物来来往往,到最后为了获得稳定的资源按照它们群居的方式驯化这些生物,从它们的身上获取衣食住行的一切,因此要按照这些动物迁徙的情况,居无定处,没有规定,从事不如汉人稳定的定居生产的畜牧。
比起稳定的种植,游牧是一种退而居其次的选择,游牧的历史更加短暂,草原上的居民放牧游牧的历史已经有上千年了。游牧的各个部落根据各自所属的头人命令,于何时搬到春夏秋冬四季草场。这并不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流动,而是根据季节流转,雨水和水草情况,像动物寻找食物一样,人们遵循牧草的生长规律,追逐水草,安排游牧路线,放牧时间。
从前食草动物有着更丰富的水草地域的选择,但人类挤压了动物的生存空间,草原被各个部族分割,所以每一部族草场选择地点其实有限。并且这些由人类驯化成功的家畜在自然之中有食肉动物捕食调节它们的数量,达到一种动态平衡,使得草原可以长期存在供养生命,但人类为了私产的目的,从前也没有认识到这样的严重性,无限制地过度繁殖,并加以保护,畜群数量过多,过度放牧只能让特别脆弱的草原无法承载,使得草原退化。
草原没有水草的保护,土地渐渐风化并以极大速度演变成为荒地荒漠砂漠,让人无法生存,不适合人居住,已经遭到破坏的草原也很难自行恢复,与其破坏的迅速相比,恢复时间极长。人们便通过定期转移牧场循环使用水草,减轻对草场的破坏负荷,留下自身修养的时间,同时也可以通过转场应对多变的草原气候,避寒保暖,抗灾保畜,既能够让人得利,也能让草原保持原状,维持人和自然一种微妙的平衡。
相比低效率的捕食和采集,广大地区的种植制度也与游牧制度一样,耕种的高产出利于养活日益壮大贪得无厌的人口,为从自然之中获得最极限的利益不断吞并其他生物栖息地,灭绝式地捕捉飞禽走兽,在看到不可挽救的后果后,最终不得不妥协让步,不能过度开垦,放牧,一旦踏过底线便是再也没有可供索取奴役的自然,自然给予人类自取灭亡,同归于尽的报复。即所谓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
四季转场,终年放牧便成了一代代草原上居民的传统。但,打破了既有的平衡,除非割肉贸鸽,舍身饲虎,谁也不想第一个退步,做第一个被献祭的群体,让他人坐收待兔之利,亡羊补牢,或者欲盖弥彰的补救,其他的举措真能延缓灭亡这个才是人类唯一的终点?
黑沉沉的天际,此刻出现了一线朦朦光亮,在无垠的平原与天的边界,朝阳初升,一轮硕大艳红的太阳浮出波涛一样的草原,越上朝霞如血的山峦,越升越高,越升越远,太阳神她之光明万丈的慈颜,赐予人间无限的爱和温暖。
在各部各级官长的指挥下,为了尽快到达夏季牧场,牧民们在天都没亮的时候就将各自豢养的牛羊赶出棚圈,开始从家出发,在王城外整装待发。
在青天白日的光明下,留守王城的国老为这夏季牧场大迁徙举行祝送仪式,众多的男女巫师为大部队向天神祈祷祝福风调雨顺,安全无虞。
仪式完毕后,王庭所属牧民赶着百万头牲畜开始了浩浩荡荡,声势浩大的夏季转场迁徙。他们以各部行动,从王城出发,从他们的春秋牧场,沿着黄河逆流向北,阴山下的数条河流,经过数天的跋涉,到达预定的阴山脚下水草丰美,宜马羊的高山牧场。这是王庭主要的牧场,其余的散落在不远的贺兰山下,黄河北岸。
沿途风力打得脸疼,牧民在后带着牧羊犬,骑马移动着跟在牲畜后驱赶放牧,身后再是牛马骆驼驮着家具的队伍。速度还不能太快,春夏新生的小羊羔身弱体乏,跟不上成年牲畜的步伐,为了不让它们累死,要常常休息等待。
为了保障夏季转场牧民和牲畜的安全,数百轻骑还在沿途散开护卫,驱逐饥饿的虎狼,散落在草原上的小城,驿站提供水源,人畜食物和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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