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最初见到叶嘉树的时候,每一次演出结束,都有各色女人缠着往他的夹克里塞玫瑰,塞钞票或者名片。叶嘉树从来不收,离开酒吧在后巷将外套一抖,各色东西雪片似的落一地。少年有一种睥睨尘世的傲慢。他靠着墙壁,点一支烟,品尝演出成功的滋味。叶瑶问女伴要了一支烟,大着胆子上前去找他借火。他偏头看她一眼,把自己的烟递给她,挑眉问道:“会抽吗?”她硬着头皮猛吸一口,呛了好半天,仰头道:“以后就会了!”就这样熟识起来。以后常会一起撸串,聊一些意气风华的少年梦想——她都忘了那时候自己还是有梦想的。陈斯扬挽着季雪,叶嘉树独自一人,她也独自一人。叶嘉树是没有伴,她是那些伴都带不上台面。她常在想如果能早一些遇见叶嘉树那就好了,或者如果她早一些知道自己在未来有一天会遇上叶嘉树那就好了。那么再辛苦再困难,她也能再咬牙坚持,不必去走那条最后仅剩下的,唯一的路。叶瑶在一种认命般的怅惘里洗完了碗,将灶台也擦得干干净净。她踏出厨房门,看见叶嘉树和宋菀并肩站在一起,都在抽烟。宋菀懒散靠着窗台,那缭绕而起的烟雾衬得她五官若隐若现,像是旧式上海挂历里的美人。似乎一个话题刚结束,他们都没有说话,但沉默反倒比语言更意味深长。在这长而久的沉默之中,叶嘉树眼里有笑,无法掩饰般的又延伸至嘴角。这笑刺得叶瑶心里一空。叶瑶站了许久,方出声道:“喂!你送我一下。”宋菀转过头来——经过几天的相处,她已经自觉地将“喂”字与自己划上等号。宋菀把烟揿灭,朝叶瑶走过来。她在门口换了鞋,跟着叶瑶一道下楼。老式的建筑,得猛跺脚灯才会亮,有人刚回家,摔得铁门“哐当”一响,整栋楼都跟着晃一晃。“嘉树吃了很多的苦。”在楼前的阴影里,叶瑶定下脚步。宋菀对她突如其来的掏心掏肺有所预感,沉默中还是决定听她继续往下说。于是她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叶嘉树。才华横溢不可一世,自己创作自己演唱,每一次在酒吧的地下演出都能满场,硬是从零开始,以黑马之姿在南城的地下摇滚乐团中闯出名声,直到现在还有忠实粉丝收藏着他们自费出的唱片。叶瑶忽然问:“三年前河西区发生过一场大火灾,死了四个人,你有印象吗?”宋菀想了想,点了点头。叶瑶顿了顿,继续说道:“……火了以后,有唱片公司跟他们接洽,让他们从地下转入正式的商业发展。叶嘉树和陈斯扬产生分歧,大吵一架。当天晚上陈斯扬喝得酩酊大醉,楼上失火,死了四个人,也包括陈斯扬……叶嘉树觉得这是自己错,如果没吵架,陈斯扬就不会喝那么多酒,也就不会……”叶瑶长叹一声,“……乐队解散了,陈斯扬的父亲大病一场,叶嘉树把所有责任都揽了下来。不靠音乐,他也就没别的本事了,接一些散活,赚的钱减除自己日用,剩下的全给了陈家。”这是她所见证的叶嘉树的全部。他现在黯淡如一粒尘埃,渐渐让人忘了他原本其实一颗星星,原本那样明亮而耀眼。而在方才他忍不住微笑的那个瞬间,她似是见到了久违的微光,曾经照亮她也灼伤她。“……宋菀,我不知道你们身份相差悬殊,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叶瑶抬头看她,目光近乎逼视,“……但你别辜负他。”叶瑶一贯化着艳俗的浓妆,但这一刻宋菀从她脸上看见一种清水洗尘的恳切真诚。可惜啊。宋菀在心里叹了声气,她转头把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夜雾,那里望不见任何星辰,连灯光都是模糊的。“……抱歉了,我做不到。我配不上他。”☆、叶嘉树伤口不算深,休息了一周多,便可以拆线了。清晨,宋菀陪他到附近社区医院,将人送进检查室,自己去大厅里等候。社区医院早上很冷清,铁制的座椅上寥寥数人,一位父亲抱着孩子焦虑地抖腿,一位老人手帕按着嘴轻声咳嗽,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满不在乎地嚼口香糖。窸窣细碎的声响,与白天也亮着的日光灯,无一不在制作一种陌生感。宋菀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再度看了看——信息是早上刚起床的时候收到的,她一点不感到意外,甚至觉得它比预料之中来得迟了些。唐蹇谦:差不多闹够了,晚上回芙蓉路吃饭。手指摁在屏幕上,顿了又顿,最后往左一划将其删除。没等多久,检查室门口传来护士叫号的声音:“下一位。”宋菀看了一眼,冲着从门口出来的叶嘉树很淡地笑了笑。叶嘉树走过来,“我以为出来就见不到你了。”“什么?”“没什么,走吧。”“去哪儿?”“你想不想出去散心?”宋菀毫不犹豫,“不想。”叶嘉树低头看她,“怕唐蹇谦?”宋菀蹙了蹙眉,抬眼反盯住他,“你在撺掇什么?”叶嘉树愣了一瞬,自嘲一笑,“你倒看得起我。”似是觉得这话题继续聊下去便是自取其辱,叶嘉树收回目光,径直往外走。白t恤里肩胛骨轮廓若隐若现,这样看去才发现他真的年轻,尚有一种偏于少年感的特质。在他迈出大门的一瞬间,光影恰如其分地切作明暗两半。年轻男人越发变成一个混沌而暧昧的概念。宋菀站起身,捏在手中的手机落进包里,“咚”的一声。她追上去,“去哪儿?”脚步一顿,叶嘉树回过头来。他笑起来,眼底像风拂过青色的麦浪。·太阳沿着古镇民居的屋顶切下,在水泥地上投下参差不一的阴影,人在阴影里行走,衣袖当风,叶嘉树点了一支烟,淡青色烟雾四散开去。西南的古镇,距离南城五六百公里,还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净土。他们刚在一家餐馆吃过饭,店里的服务员说着土话,普通话都不大听得懂,交流起来连比带划。这八年来宋菀基本都待在南城,即便出门也都是唐蹇谦安排好的,欧洲与美洲的繁华之地,过去便是购物,几趟下来索然无味。于是心生惫懒,反正都是打发时间,不若就待在自己家里,省得舟车劳顿。宋菀问叶嘉树要了一支烟,也抽起来。她已经入乡随俗换上了当地风格的棉麻长裙,藏青底碎花,底色极深,衬得人皮肤白得发亮,让人想到初春阳光下的雪,要融化了一样。“想下乡去玩吗?”“这还不算下乡?”叶嘉树笑说:“我有两个朋友,在镇辖的民族乡,他们这两天过节,有歌舞晚会。”“你在这儿都有朋友?”“以前搞摇滚的时候认识的,他们做民族音乐,以前也在南城打拼。”“好啊,那去看看吧。”“提前说好啊,那儿穷乡僻壤,没镇上便利。”宋菀犹豫了,“要在那儿留宿?”“那倒不用。”叶嘉树的这两位朋友是两兄弟,一个叫阿吉,一个叫阿顺,傈僳族的,现在在配合政府和学者搞民族音乐采集、整理和保存工作。次日清晨,叶嘉树在镇口跟两兄弟碰上,两人开着一辆面包车,正在往车里搬运大型的摄录设备。叶嘉树搭了一把手,问道:“现在出发?”“差不多了,叶兄弟跟我们一块儿去,还是自己去。”“车里位子够吗?我还要带个人。”“够。带谁?”“一个朋友。”叶嘉树往后看了一眼。两兄弟跟着看过去,嘿嘿笑了声。叶嘉树不解释什么,朝宋菀招呼一声,“可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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