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善孝为先,尽管李隆基此话完全将忠字暂时抛开到了一边,却引起了周遭羽林众将士的共鸣,就连某些原本对凌波带有敌意的人也不禁有所触动。而凌波本人刚刚听薛崇简当众说过那么一番话,倒是没多大震动,但也知道李隆基这个人情送得相当不小。当此之际,她捧着那个装有玉玺的锦盒腾不出手,只好躬身回礼说了些理当如此之类的话。李隆基又安抚了众将士一番,旋即竟是借口有话要说把凌波带进了凌烟阁。直到那扇大门关上,他刚刚在人前的自信和神采倏然间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压抑的凝重。“上官昭容死了。”凌波起初还在想别的事,乍然听到这六个字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她陡然间明白这话究竟代表什么含义时,她的脸一下子变成惨白一片,手中的锦盒砰然落地。然而,她却顾不上里头装着的是玉玺,她能想到的只有李隆基刚刚说的那句话——上官婉儿死了!李隆基瞥了一眼从锦盒之中掉出来的玉玺,蹲下身将那玉玺捡了起来,这才沉声解释说:“我和刘幽求率兵入宫的时候,上官昭容带着人秉烛迎候,还拿出了她当日草拟的先帝遗诏。论理,她先前照应过我和父王,这一次也在诏书上留了地步,也算是有功之人,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一口咬定,立温王李重茂乃是先帝之意!先帝分明是为阿韦李裹儿鸩杀,哪来的什么遗命!”当此之际,凌波反倒冷静了下来。看着李隆基那张冷肃的脸,她冷冷地问道:“也就是说,你想让姑姑宣称遗诏乃是伪造,真正的遗诏另在别处?”见李隆基沉默不语,她不禁冷笑了一声。上官婉儿会主动秉烛前往迎候,这自然是可以预料的事。上官婉儿一向以识时务善抉择著称,并不是会在一条要沉的船上坚持到底的人。之所以会坚持那份遗诏,是因为她料定了韦后安乐公主必死无疑,若是李重茂还坐在帝位之上,那么她乃是后宫品阶最高的妃嫔,少帝年幼,兴许她还能求得皇太后尊荣;而李重茂若是被废,她这个前朝妃嫔便一文不值。自然,其中也许还会有对先帝李显的一点情分,不欲大权旁落。然而,在那种节骨眼上,上官婉儿想得太多太远了。“十七娘,你要知道,上官昭容不是你,她党附阿韦卖官鬻爵淫乱宫闱的劣迹天下皆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若是真的有心辅佐父皇,你能做出的选择,她为何不能?而且,只有父王即位才能安大唐天下,才能镇天下民心……”“所以,但凡是韦氏余孽都要死,所以她也必须死,我说的没错吧?”凌波打断了李隆基的话,忽然有一种狂笑的冲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上官婉儿并不是她,上官婉儿的一生都和皇权联系在一起,除非迫不得已又怎么会放弃所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早应该知道,李三郎是做大事的人,与虎谋皮,原本就是最大的虚妄。无可挽回这又是长安城的一个不眠之夜。太极宫和大明宫的震天喊杀声惊醒了无数权贵,也吵醒了无数百姓。遥想上一次长安流血夜,人们不禁愈加惶惑,能做的却只有紧闭大门在心中默默祈祷。到了清晨,方才有几个胆大的人打开门张望了一下,却见满大街都是凶神恶煞的兵卒,不由吓得缩回了脑袋。然而,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的当口,兴道坊一座富丽堂皇的豪宅门口却摆开了车驾,那赫然是一驾厌翟车。“婉儿死了……”太平公主喃喃自语了一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黯然,旋即便面色如常地弯腰登上了马车,再也没有和薛崇简说一句话。她确实比别人早知道兵谏逼宫的消息,但仅限于早一步。韦后虽然册立了新天子,虽然自立为皇后,但她可是高宗武后的嫡亲女儿,这几年来一面聚财一面散财,朝堂上文武百官当中,至少有一小半都是站在她这一边。所以,她忌惮的仅仅是韦后手中尚有军权,仅此而已。可是,想不到李三郎竟然不动声色地做了那么多准备,竟然在李重俊已经失败过一次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的魄力。两日前薛崇简说崔日用派人前来提醒,他和李隆基准备发动的时候,她还暗地里调集了所有家丁奴仆,而且准备好了众多信使,万一事情有变就打算联络文武大臣走第二步,昨夜她甚至是抱着武后钦赐的宝剑入睡。然而,到头来李隆基却是一举成功。韦后死了,安乐公主死了,上官婉儿死了,柴淑贤贺娄闰娘死了,郑氏母女也死了,曾经烜赫一时的女人们都已经成了夜空中陨落的流星,她虽然仍傲然挺立在众人之上,可这仅仅因为她是相王李旦的嫡亲妹妹。上一次张柬之等人的宫变,她劝武后拟定了传位诏书;这一次李隆基扮演了定国安邦的角色,她能做的,仿佛也只有让那个侄儿退位让贤了。突然,她的心里浮现出了一个名字,旋即拉开车帘冲着马车旁的薛崇简叫道:“二郎过来!”等薛崇简策马靠过来,太平公主便低声问道:“十七娘眼下如何?”“十七娘?”薛崇简诧异地挑了挑眉,然后就笑道,“十七娘和我在含凉殿中找到了玉玺,然后在凌烟阁和三郎会合。要不是她替三郎说动了杨思勖,还有那个高力士相助,这一次也不会这么顺利。她既然立下了那样的大功,当然和韦氏余孽不同……”听儿子啰里啰唆说了这么一堆,太平公主不禁有些不耐烦,遂打断了问道:“谁问你这些!十七娘和上官情谊深厚,三郎杀了上官,她难道就没有一点举动?”“说起这个……三郎和十七娘在凌烟阁里头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的话,后来三郎面色很不好看地出来,打发我回来接母亲入宫。”薛崇简这才记起某些可疑的细节,心里便犯起了嘀咕。虽说他和凌波的婚事不成,但是他早从李隆基那里得知凌波有了心上人,倒没什么遗憾或是心结,更何况对裴愿也观感不错。此时想起来,李三郎那时候的脸色何止是很不好看,简直是发青。那个彪悍的丫头不会是在李隆基脸上打了一巴掌吧?他的心里一下子浮现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倒有些后悔当时不曾看清楚。至于上官婉儿的死他倒是无所谓,他不是还在凌波的面前杀了柴淑贤和贺娄闰娘吗?这种清算旧账的时候,可容不得有半点心软!看到薛崇简在那边发愣,太平公主冷哼一声便放下了车帘。此时,车轱辘的响声,不时传来的马蹄声,军士们的吆喝声,这一切都如潮水般从她的耳边退散而去。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她是那个丫头,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是事情,到头来却换不到至亲的性命,那根本不是挫败,而是深深的绝望。这世上会钻牛角尖的都是聪明人,她似乎有必要去看看那个丫头。李三郎,论起杀伐果决来,你果然才是深得则天大圣皇后真传的那个人!比起早有准备的太平公主来,当相王李旦一大清早看到风风火火的裴愿奔进来,听说奸佞已除时,他先是感到一种货真价实的茫然,旋即又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如释重负。被人拥上象路车之后,他在沿途看到无数甲士满大街地飞奔,看到他们在马上朝自己毕恭毕敬地行礼。当抵达宫门,再看到李隆基率领一大群文官武官等候在那里,他一瞬间竟是觉得悲从心来。于是,面对伏地请罪的儿子,他只是拍了拍那宽阔的肩背,却没有说任何话。想当初他上头有三个兄长,他从未想过什么继承皇位,唯一的愿望就是读万卷书,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亲王。然而,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他被立为天子,被废为皇嗣,被封为相王,兜兜转转,他最后却又站在了这太极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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