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看顾小王驸马,别让他多受苦,这是定安公主的吩咐。”见两个狱吏忙不迭地打开钱袋察看,紧跟着就露出了喜不自胜的表情,凌波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她能够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准公公欠下的大人情轰轰烈烈的王同皎案给整个长安城蒙上了一层血色阴影,就连原本春光明媚的三月也变得黯淡无光。虽然这不过是上层的变动朝廷的斗争,但小民百姓说话的时候也弱了几分声气,唯恐遭了池鱼之殃。尤其当看到大街上呼啸而来呼啸而过的羽林军金吾卫军士时,人们往往会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一口气。都说什么牝鸡司晨国之危兆,如今那位女皇都已经去世了,这天下还是不太平,反而看上去越来越乱了!到了长安之后居然会一头撞进这样一个事端里,始料不及的裴伷先自然也是心中烦恼。他在庭州固然打下了深厚的根基,但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的根在中原,裴氏一脉的根在于中原。倘若不能恢复旧日资荫,那么,裴氏的子孙后代便要从氏族志中除名了!然而,比起长远大计来,如今更重要的却是那一桩惊天大案。心烦意乱的他出了自己所住的院子,见几个仆人正在洒扫,便不动声色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不得不说,他在此地住的这些天,吃穿用度事无巨细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他不论提出什么要求都会得到满足,就是那位武十七娘也素来是以礼相待。从寥寥数次见面中,他不得不感慨自己那个愣小子确实有缘法,两京之中那么多或骄纵或庸碌的大家闺秀都没碰上,居然碰到了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听说今天就要行刑了。”“堂堂驸马爷,就因为那个连影子都没有的罪名要处斩,实在是太荒谬了!”“唉,那可是十几条人命啊!连杀的带流放的,还有没入掖庭为奴的,少说也有几百号人,真是太可怜了!”“噤声噤声,县主吩咐过不得在家里议论这件事,你们难道都忘了!再说了,县主可是武家的县主,同情那种乱臣贼子,你们是找死吗?”骤然之间听到这样的对话,裴伷先顿时心中一凛,连忙紧赶两步,发现转角处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摇头叹气地往另一边走了,他方才感到整个人如同掉进了冰窖。一瞬间,昔日在朝堂上面对女皇侃侃而谈指斥时政的情景,坦然解衣受杖直至昏厥的情景,流放南中后又逃回时被捕拿的绝望,在庭州苦心咬牙经营时的希冀……林林总总一幕一幕在眼前飞快闪过,最后化作一片鲜红的血光。凌波走出中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呆呆站在那儿脸色激愤的裴伷先,顿时心中一动。虽然她一直都不曾对人家说过王同皎案的进展,也吩咐过家里人不许议论此事,但料想总有几个多嘴的,就算短时间能瞒住,迟早也是要让人知道的。想到自己昨日去探监时王同皎的反应,想到之后和李隆基见面之后商量的结果,她定了定神便走上前去。“伯父。”裴伷先从回忆中恍然惊醒,见眼前正是凌波,连忙收敛起满腔情绪微微躬身见礼。往凌波身后瞥看了一眼,见朱颜陈莞都站得远远的,料想对方也有什么机密话要对自己说,于是他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县主,我刚刚听说今日小王驸马要被当众处刑,如果是真的,县主可否让我乔装为护卫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和小王驸马当初素不相识,只是为了两家祖上那一点交情,他便待我为上宾。我如今救不了他,却不能在他临刑之日像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安全的地方。”果然,虽说是老狐狸,但裴伷先毕竟是裴愿的父亲,关键时刻都会有那种根本扳不过来的执拗劲!凌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虽然很不想看到那种场面,但她今天确实是要去的,因为她原本就打算把裴伷先乔装打扮带出去,在那里和李隆基来一招掉包计——某人为此还特意准备了身材相貌差不多的一个心腹,而由于裴伷先住在她这里的时候几乎都闷在那个院子里,见过的仆人并不多,要蒙混过关还是很容易的。“我已经和临淄郡王商量好了,待会还请伯父见机行事。”裴伷先竟是听得怔住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包含着好几层意思,以他的心思缜密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原本就已经认为这长安的水深不可测,此时更察觉到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地插进来太过于莽撞冒失。时值今日已无退后之机,他便郑重地点了点头,问了几句细节之后,忽然退后一步长揖到地。凌波猝不及防,一愣之下方才出手相扶,此时对方却已经直起了腰。她刚准备张口说什么,裴伷先却抢在前头说话道:“我父子两人都承蒙县主相助,大恩不言谢,此情我必定会铭记在心。如今我一家困顿于庭州,虽薄有家产,但想必对于县主也并无用处。若裴氏一门将来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但凡县主有任何差遣,我必会倾尽全力。”凌波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对裴愿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愫。和那个愣小子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轻松惬意,可以毫无顾忌地嗔怒恼火,可以把他指挥得团团转,喜欢看到他那憨厚的笑容,喜欢看他大发神威之后那种小处的温柔……倘若没有王同皎案隔在当中,此时让裴愿的爹爹——兴许是未来公公欠了自己一个大人情,凌波必然会心下窃喜,但如今却是没法感受到什么高兴喜悦的情绪。“伯父不必这么客气,你想去见小王驸马最后一面自是应该,而于情于理,我也是该送他最后一程的。”她微微点了点头,便伸手招来朱颜,命其去安排车马等物,又吩咐陈莞把裴伷先带到后头去换衣裳。所幸她早就让武宇武宙那四个人负责训练了一些护卫,结果调教出来的都是些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家伙,否则骤然加进去一个人只怕会引起不小的麻烦。而她自己回房换衣服的时候,却在衫裙首饰之外,又让紫陌和喜儿找出了从来不曾用过的黑纱帷帽。喜儿一向怯懦不敢多话,紫陌却奇怪地问道:“小姐,你怎么忽然想起戴这个?不但沉得慌,而且也太憋气了吧!”凌波任由喜儿为她把帷帽戴在头上,又严严实实地系好,却没有理会那个满脸好奇的小丫头。这是去刑场,能遮挡几分就遮挡几分,否则,当亲眼看到那血溅三尺的场面时,她实在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保持脸色的平静。刑场惊心按照大唐律法,立春以后秋分以前,历来不处死刑。然而,由于此番乃是事涉谋逆大罪,从审案到处斩,中间竟是不过区区十几日的功夫。中间也有官员曾经上书指出此事有疑,奈何李显被韦后的枕头风吹得头昏脑胀杀意已决,武三思手中权柄又大,纵使是再义愤填膺的官员,对于这么一桩赤裸裸的冤案也毫无办法。若单单是冤案也就罢了,最让大部分人为之惊怒的是,天子居然下了旨意,无论文武百官还是王公贵戚,六品以上都须到刑场观瞻行刑。这样一道荒谬的旨意一下,从上到下都体会到了那赤裸裸的杀鸡儆猴之意,兔死狐悲的心理顿时在所有人中间弥漫了开来。不少官员觉得前途无望又不肯同流合污,纷纷上了辞表,一夕之间就有十几位官员先后辞官。尽管这一天乃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但西市的刑场上却弥漫着一股肃重阴冷的气氛。几十名绯袍紫袍的高官脸色阴沉沉地站在那里,嘴巴几乎无一例外都并得紧紧的,连议论声也几乎听不到。居中的几个宰相虽然偶尔交谈几句,话题也多半只是轻松的闲话,但面色也同样不怎么好看。纵然是和韦后叙宗族的韦巨源,此时此刻看着那下头五花大绑的十几个囚犯,亦难以神态自如地谈笑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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