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实在是惊人得紧,凌波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原本不外乎是想着让李隆基通过相王李旦走走路子,看看这件事怎么压下去,或者人家干脆想要杀人灭口她也没有意见,却没想到信才送出去人已经来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心情,她便跟着陈莞出了书房。进了帐房所在的那个小院,她一眼就看见李三郎和罗琦全都穿着一身庶民的褐色衣裳等在里头,明知此时应该严肃些,她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然而,陈莞才刚刚关上院子大门,某人却没有给她嘲笑的机会,三两步冲上来,二话不说地把她拉进了帐房。看到这一幕,陈莞面色微微一变,旋即轻轻叹了一口气,见罗琦正表情复杂地望着那张已经放下来的帘子,她更是摇了摇头。揉着生疼的手腕子,凌波不禁心里冒火。这可是她家里,这家伙不分青红皂白地忽然跑了来,然后又这么蛮横不讲理地演了这么一出,究竟知不知道这叫做擅闯民宅图谋不轨!“十七娘,那个李悛乃是宋之问的外甥。这宋之问昔日在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便是顶尖的厚颜无耻,虽弱冠即中进士,为求前程却想要入宫为男宠,事情不成之后便攀附二张,甚至为其持溺器!这家伙和他弟弟宋之逊之前都流放岭南,却私自跑了回来,在王同皎的洛阳宅子里躲了好一阵子,如今又跟着来到了长安,正愁找不到机会东山再起,又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你知不知道,宋之问的外甥李悛来找的你,他儿子宋昙却借着郑愔的路子直接见了武三思,只怕你那个伯父已经在谋划如何借此事杀鸡儆猴了!”李隆基见凌波仿佛还没反应过来,便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肩,一字一句地说:“别说你和王同皎就是一面之缘,一顿酒的交情,就是我和他还是货真价实的亲戚,这次都没办法!十七娘,除非你权势通天,有些事情是人力不能挽回的,由不得你心软!”究竟什么才是情谊深重虽然是白天,但帐房里依旧点着油灯,昏黄的灯火毕毕剥剥地跳着,几乎就是这房间中惟一的声音。四面的架子上大多还是空的,只有一层上稀稀拉拉地堆着一些本簿子。室内仅有的一男一女一个抓着另一个的肩膀,另一个则是目光茫然地看着地下,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一股碜人的气氛若有若无地弥漫在两人中间。许久,凌波才用一种冷静而漠然的声调问道:“这么说,王同皎是死定了?”“张柬之五人乃是当初拥立陛下的最大功臣,就是他们尚抵不住韦皇后和武三思的谗言,更何况区区王同皎?你莫要忘了,当初皇祖母在世的时候何等宠爱太平公主,昔日驸马薛绍谋反仍是被活活饿死于狱中,如今定安公主又不是韦皇后亲生,王同皎一个驸马又何足为道?就凭定安公主的架势,那夫妻情谊只怕也是少得可怜。”说到这里,李隆基稍稍一顿,忽然放开了自己的双手,退后一步苦笑了一声:“我忘了,你应该算是上官婕妤的弟子,这些道理我就是不说,你也会想明白的。”“你说得不错,我是应该想明白的。”想到自己为此在书房中坐立不安一下午,凌波此时不免生出了一种异常滑稽的感觉。都说她聪明机敏,可她却往往会忘记自己作为武家人的立场,现在居然要劳动一个不相干的人跑来劝说,这算什么?她不是曾经羡慕上官婉儿那颗坚定的心么?可是她为什么就不能做到上官婉儿那样决然,那样大步前进永不回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多么正确的真理!虽然对面的小丫头分明是已经接受了他的建议,虽然自己这一趟总算是没有白跑,但看到凌波那自嘲寥落的眼神,李隆基却总感觉自己这一趟来错了。他不由得把手伸到袖子里捏着刚刚陈莞送来的那封信,想起自己原本准备拉着罗琦出城射猎,最后却匆匆赶来了这里,想起今日自己出门之前对妻子王宁的疾言厉色,他不禁又摇了摇头,谁料这时凌波又开口说了一番话。“王同皎毕竟是驸马,若是陛下连他都杀,那么张柬之他们离死也就不远了。当这些碍眼的人都除了,不是轮到那个不知收敛的李重俊,就是轮到相王或是太平公主。三哥你现在提醒我这些,不怕我以后心肠一硬,帮着韦皇后和我那个伯父斩草除根?”端详着那张讥诮中带着冷然的脸,李隆基忽然笑了起来:“你是武家嫡脉,对于武三思来说,比崔湜郑愔这样的人更加可靠,要是你不藏拙,武家第一谋主只怕也是非你莫属。狡兔死走狗烹,你若不是懂得这些,何必坚持不肯住在宫中?十七娘,想必你也很清楚,天底下美男子多的是,韦皇后却偏偏只要武三思,不过是为了她需要武家。武家如今是韦皇后手上的刀子,但只要该杀的人都杀光了,韦皇后未必不会把武家一脚踢开。毕竟,韦家的人还没死绝了。”凌波苦涩地笑了笑,继而便深深吐了一口气,把心中郁结的苦闷沮丧挫败失望,乃至于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全部驱赶了出去。人人都说和聪明人打交道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清清楚楚,乃至于想要隐藏的东西也难以幸免于难。其实,她有时候恨不得自己能够愚蠢一点,做一个饱食终日的贵妇人不是很舒服么?她忽然在脸上轻轻拍打了两下,旋即露出了懒洋洋的笑容:“三哥,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怪不得相王能够过他的舒心日子。”鬼使神差的,李隆基竟是脱口而出道:“你不是也有我这么一个大哥吗?”这人脸皮真厚!凌波又气又恼,白了他一眼便径直上去打开了房门。这一打开房门,落日的余晖便直直地照在了她的脸上,她情不自禁地眯缝了眼睛。紧跟着,她方才发现,这院子里还站着一男一女,全都用某种古怪的目光望着她。此时此刻,她陡地想起刚刚被人拖进房间的情景,要不是她家里没有长辈管束,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还要名声不要!“小姐……”看到迎上来的陈莞只是嗫嚅叫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凌波也懒得分说什么,索性对她吩咐道:“你待会把他们俩送出去,别忘了按照他们送来的香料给钱。昨天今天你都辛苦了,回头好好休息。”说完她也不再理会院子里头的黑面神和帐房门口的李三郎,三步并两步急匆匆地出了院子。直到回到了书房关上大门,她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刚刚还轻快的步子一瞬间变得无比沉重,竟是拖着双腿方才挣扎到了那张宽大的案桌边,却是整个人都扑了上去。尽管只是一面之缘一酒之份,那人也不是什么让人魂牵梦萦的美男子,也不曾有过什么了不得的私情,那难得的豪爽也并不是她欣赏的那种类型,但那双寂寥的眼睛却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也许,那也是一种物伤其类吧。陈莞亲自把李隆基和罗琦送到了门口,眼看着两人要翻身上马,她忽然咬咬牙追上去几步,张口解释道:“小姐只是心情不爽快,所以刚刚实在有些失礼了,还请不要见怪。”李隆基还没说话,罗琦便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你家主子那性子我都领教无数次了,今天这算得了什么?至于李……三哥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了,他和你家主子情谊深重,否则他早就得被气死了。”对于罗琦这没上没下的做派,李隆基已经是习惯了,当下也没理会他这话中有话,而是温和地对陈莞说:“陈姑娘你该担心的是你家小姐。虽说她刚刚临走的时候没事人似的,但只怕心中还有些疙瘩,你最好过去看看。不过,今天你来来去去也辛苦了。”他说着便解下腰中玉佩塞进了陈莞手中,点点头道:“这东西你且收着,以后我说不得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你家小姐有你这样能干的人跟着,我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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