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不等裴伷先继续往下头说,凌波便摆了摆手道:“裴伯父无需如此客气,撇开其他不谈,只说和裴愿的交情,你单单叫我一声十七娘就好。事出非常,长安城内只怕要乱一阵子,而且若是别人告密,你在外更是寸步难行。若是你信得过我,那就先在我这里住几天。等过了这风头,我便设法让人送你到相王那里去,他和裴愿乃是忘年交,见到你必定是高兴的。”裴伷先一向就是当机立断的人,此时哪里会纠缠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然而,一想到昨夜曾经欢谈畅饮的王同皎极可能命丧九泉,他还是感到心中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本能地想开口求恳几句,却硬生生把话吞回了肚子。虽说裴愿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说这位武家千金可靠,但她毕竟姓武。如果他所料不差,这一次的王同皎案,只怕也是如今权倾天下的武三思所为。他阴差阳错卷入此间,要全身而退就已经得看人安排,难道还能奢望武家人内斗?“朱颜,你去收拾一个空院子出来,带裴伯父他们过去先住下,然后处理一下先前的拜帖,对外就宣称是我娘的远房亲戚来我家住几天。反正我家的情形自来就没人关心,别人更不会管我家里是否多了几个人。”凌波对朱颜吩咐完之后,便转头对裴伷先道:“待会我派几个人去裴伯父你的落脚地把行李拿过来,然后让两个不相干的人过去住着。长安城中若是遍查户籍,只怕是赁下的房子也不安全。”朱颜愕然片刻,再听那称呼,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裴伷先也不再客气,道谢一声便跟在朱颜后头出了厅堂。凌波望着他后头那两名犹如哑巴似的随从,心中忽然有一种无比烦躁的感觉。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裴愿太木讷太淳厚,可如今她却分外希望裴愿的这位父亲也能心思少一些,只可惜那似乎是奢望。为什么一个老狐狸的父亲会有那么一个愣小子的儿子?她当然没有想到,她在暗自腹谤人家老狐狸;裴伷先在安顿好之后,却也在暗自盘算她。裴愿归来之后确实对他提过在中原有倾心的女子,但他听过之后也没放在心上。一来裴愿年轻,二来他觉得武氏女绝非良配,结果问过骆五方才知道自己的愣儿子承了别人不少人情,于是便想趁着亲自来长安的机会了断这桩事。然而谁能想到,他今天亲自登门不但不曾达到既定目的,反而欠下了更大的人情。此时,原本一直一言不发的随从之一忽然上前低声问道:“主人,我们若是住在此地,一举一动都受人钳制,万一那武十七娘生出歹心可如何是好?”裴伷先眉头一挑正要答话,忽然听见外头大起喧哗,不禁心中大凛,立刻朝另一个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人匆匆推门出去,不一会儿便回转了来,面上带着深深的疑惑和茫然。“主人,外头来的是宫中中使,说是来册封的。”“册封什么?”“据说似乎是册封什么县主。”两个随从都是庭州本地人,并不了解这册封的含义,裴伷先却是大吃一惊。要知道连武三思也从梁王降封德静王,这当口,武十七娘居然要册封为县主?得到的和失去的宽敞的中庭中庄严肃穆,一个身穿绯红官袍的内侍中使正抑扬顿挫地宣读着手中的诏书。“……疏芳桂苑,发艳椒庭。绣衽初笄,已观于婉淑;瑶筐载弄,更表于柔闲。韶容将宝婺分晖,惠质与琼娥比秀。承规蹈礼,既渐训于河洲;延赏推恩,宜加荣于汤沐。可封永年县主。”听着那词采华茂的骈文,心不在焉的凌波免不了琢磨这是不是出自上官婉儿的手笔。好在这道诏旨并没有长篇累牍地给她添加什么功绩,也没有劳动她在地上跪多久,因此她很快便从那笑容可掬的中使手中接过了那诏旨。就在两手相交的那一瞬间,一串玛瑙佛珠从她袖中悄然滑落到那双肥胖的手中,而对方的动作同样迅捷快速,一翻手东西就不见了。收了东西心情自然好,同时亦知道对面这位得罪不起,所以那内侍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自从梁王等武家诸王一体降封之后,这武家可就没有县主了,如今永年县主是头一份,真是可喜可贺。”他一面说一面向后头摆了摆手,笑得几乎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不但如此,韦皇后还特意挑选了好些合适的器具家什命我一同带来,上官婕妤也添了一箱子新书,就是公主也未必有这样的体面。”对于这些个人家求之不得的东西,这一年多来凌波领教得太多了,所以面色根本没多少变化。而此次负责传旨的内侍乃是因为巴结长宁公主有力而被刚刚提拔上来,这身绯袍才穿上身不多久,此时看见这位新鲜出炉的县主满脸微笑荣宠不惊,立刻更多了几分敬畏。想起道听途说的种种传闻,他暗想人家是好东西见多了,遂更是打叠了全副精神奉承了一番。在中庭一角的侧门处,今天刚刚才来到这里的瑞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箱箱的赏赐,继而又看向了那全套花钗礼衣钿钗礼衣等等,到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果然,他冒险听到的一点都没错,与其跟着安乐公主那样喜怒无常的主子,不如跳出那个圈子。其实,只凭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就知道,这一位是和安乐公主截然不同的类型。忽然,他感到身后仿佛有人,连忙低眉顺眼地往旁边退开几步,可等了老半天不见人过去,他不禁悄悄用眼角余光快速扫了一眼,见一个中年人正用一种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不禁大为惊诧,慌忙又低下了头。这人是谁?裴伷先见这年轻男子虽是仆役打扮,却是容颜清秀妖媚,于是本能地眉头一皱。然而,他很快就注意到外头的香案和中使,立刻就把这点子疑惑丢到了一边,细细倾听起了那些谈话,等到凌波亲自送那中使出门,他方才转身悄悄离去。这时候,他便发现,原先站在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他带着满腹疑惑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吩咐两个随从在外头看着,自己便枯坐在房间中冥思苦想了起来。伯父裴炎以谋反的罪名被杀虽然冤屈,但当今天子李显昔日被废,却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裴炎乃是相王的师傅,所以才把不学无术的李显给拉了下来。这一点在当初是一次正确的政治选择,只可惜伯父裴炎并没有将立场贯彻到底,最终落得一个被杀的结局。裴家如今要重新立于朝堂之上,除非当皇帝的不是李显,否则绝无可能。可是,王同皎贵为驸马尚且为人鱼肉,他若不是得人庇护,此时很有可能便在牢狱之中。就算他拥有钱财亿万,在这诺大的长安城又能做什么?新鲜出炉的永年县主却没有安安心心在家里呆着,长安城中满城都是兵卒的时候,凌波带上了自己的四个护卫出了门。先是往安乐公主那里转了一圈,确定自己不用再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进宫谢恩添麻烦,她便改道去了定安公主第。她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只想远远地张望一眼,谁知道这一看她便有些走不动了。那座昔日光鲜的大门前,整条巷子都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羽林军卫士,还不断有人从大门里抬着各色箱笼出来,押着五花大绑的人出来,那高墙之内甚至还能听到撕心裂肺的男女哭声。尽管离着有一段距离,但她仍然能够辨认出几个依稀有些熟悉的人影,却是昔日王同皎家的座上嘉宾,都是一些还不够格进入聚贤亭的,如今却都受到牵连成了阶下囚。“你们凭什么连本宫也要拦着,本宫要进宫去见父皇母后!”“公主,驸马事涉谋逆,陛下和皇后怜你不知情,所以才只是吩咐让公主在家中好好休养,还请公主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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