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娘也是有功之人,一个县主也不曾碍着那些罗嗦的官员,留下也就是了。”凌波没料到上官婉儿会忽然把话题转向自己,更没料到李显居然会以她“有功”为名,准备特意留下她这个县主封号。大惊过后,她哪里敢当这个出头鸟,打定主意把这要命的恩宠先推出去再说。“陛下,武氏人人都降爵去封,若是单单对我一人加以殊恩,无疑有违公允。要说功劳,陛下和皇后先前已经赏过,一功不二赏,我实在不敢领受。”她虽思量这话很婉转很妥贴,但看见李显似有不悦,上官婉儿则是似笑非笑,她心念一转便加上了一句话,“陛下若真的体恤我丧父丧母孤苦无依,不如赏赐一些金珠财物,我便感激不尽了。”“十七娘,好好的封号不要居然要财,这年头有荣华才有富贵,难道你不明白?”话虽这么说,李显的心情却好了起来,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当初还是英王的时候,每逢有赏赐时,相比那些封地封号以及珍贵的摆设器具等等,他对钱的兴趣要大得多,想不到今天会碰到一个志同道合之人。于是,他不由得朝凌波身上又打量了一阵子,最后捋须大笑了起来:“朕允了,改天一定重重地赏赐你!唔,你已经到了婚嫁之龄,不如这样,无论王公贵戚,你自己选,到时候朕亲自替你主婚!”做人不能那么无耻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这湛蓝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无,火辣辣的阳光便这么当空照下来。由于职责所在,天津桥前头当值的羽林军卫士只能就这么站在暴晒的日头下。虽说隔一个时辰便有换班的,虽说这些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军中健儿,但仍有人受不了这样的暴晒而昏厥过去。至于那些仍旧挺立在那里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背上不断冒出来的汗水被太阳这么一晒,竟是结出了一层白花花的盐。当一骑人自皇城里头纵马飞奔而出的时候,几个晒得昏头昏脑的卫士不禁探头张望了一下。眼尖的队正老彭一眼认出了来人,便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打招呼:“还以为县主搬出去就不回来住了,这回倒好,在宫里一住又是三天!怎么样,这回又得了什么赏赐?”凌波笑着在马上作势挥了挥马鞭:“我都不是县主了,你再这么胡乱叫着,小心明天御史就揪着你不放!再说了,你当我是什么人,成天就有赏赐往家里送?”“咳,您看我这记性,居然把这茬都给忘了!”话虽如此,老彭却笑得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这大唐的县主多了去了,有几个能这么自由出入宫禁?这就算您不是县主,除了那些金枝玉叶的公主们,还有谁比得上您?”“老彭,你这张嘴在羽林军真是可惜了,真该阉了你送去伺候陛下,指不定早就穿上绯袍了!”凌波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扔了过去,这才叹了一口气,“我以后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常常进宫了,这几年多亏了你和弟兄们的照顾,这些算是我一点心意。要不是怕别人抓着不放,我倒是想请大家好好喝一次酒的,现在只能让你代劳了!”轻轻掂量着手中那个锦囊,老彭先是眉开眼笑,听到后头的话,那脸立刻就耷拉了下来。瞥了一眼同样露出惋惜表情的属下们,他便粗声啐了一口:“做人不能那么无耻,我们大家不过是些粗人,自己有多少斤两心里清楚,哪里谈得上照顾您这样的金枝玉叶,这三年倒是我们生受了太多好处!好人有好报,您这份情我们大家都记着了,以后若是有用得着大伙儿的地方,您但请吩咐就是。”和这些力气大过心眼的人打交道就是畅快!人家说得爽快,凌波也不再拖泥带水,欣悦地朝众人点点头便打马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虽则这洛阳宫她之后也许还会再来,但那种滋味已经不再相同了。我终于不是县主了!对于凌波而言,这实在是一个莫大的好消息。而另一个好消息就是,她不必像别的豪门千金一样,满心不情愿地等着父母或是其他长辈给自己犹如挑选牲口一般地挑选男人——看家世看长相看人品看前途——前两项和挑选牲口时看口齿看体格很是相像,至于后两项能够从表面看出来真实情况的可能微乎其微。尽管火辣辣的日头照在身上,尽管脑门上油腻腻的,尽管背上不断地有热汗涌出来,但在这大太阳底下,她恨不得当街大吼一声以宣泄心头的喜悦。于是,她顾不得这是六月的暑天,竟是纵马在洛阳城的大街上绕了一个大圈子,就连那扑面而来裹挟着尘土的热风,她竟也能从中感到一丝清新,感到一丝亲切。当她经过陶化坊的时候,忍不住勒住了马驻足停留了一阵。这里虽然算不上洛阳的黄金地段,如今却因为住着张柬之和桓彦范这一对拥立功臣而名声大噪。就在两天前,那两个人被罢了政事加封郡王,这明褒实贬相信满朝官员不会看不出来,也不知道如今的张桓两家是不是因此而门庭冷落。“小凌!”她正想着世态炎凉乃是这年头颠扑不破的真理,身后就忽然传来了一个又惊又喜的嚷嚷。讶然转过头,发现一身青色的裴愿纵马飞奔了上来,她顿时皱了皱眉头,随即便放弃了呵斥这家伙一顿的冲动,而是在心中暗自埋怨起了相王李旦。这裴愿浑厚不懂事,你相王却是个见过大世面大风雨的人,怎么成天就放着这小子乱跑,不怕触动了某些人的敏感神经?待到裴愿上前来,凌波终于看清了他今日的装扮,忍不住端详了一番。只见他头戴平巾帻,身穿深青大袖襦衫,腰带上赫然是九个瑜石带钩,脚踏高头履。发现愣小子打扮起来看上去也有那么一点官威,她忍不住噗哧一笑,索性把那些烦心事都撇开在了一边。“你今天这一身还真是神气,准备到哪里去?”裴愿勒马站住,听凌波这么一说,顿时愣住了。这种大热天,他若是在庭州,常常就是一身短打扮,甚至干脆赤膊和人相扑角力,出一身大汗之后到河边一通凉水一浇也就行了。可是,这么热的天气,他却得穿上这么繁复的一身,心中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此时,他忍不住在脸上抹了一把,这才叹了一口气:“是相王殿下非得让我穿这个,要不是为了去拜客,我才不乐意大热天穿这么累赘,唉!”怪不得,还以为这家伙开窍了呢!凌波又打量了一番那装扮,这下子便觉得那衣服穿在这小子身上实在是不怎么适合。听说人家要去拜会的是桓彦范,她正好也想去那里溜达一圈,索性一起同行了——趁着这工夫,她也想好好打听一下裴愿这个王府官究竟成天在干什么。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当得知裴愿成天不是陪相王李旦聊天说话,就是和李隆基那些黑衣卫士比武,她那眼神立刻变得无比古怪。这是一个王府典签应该做的事吗?眼见快到桓彦范宅第,凌波便打算和裴愿分道扬镳。她可是武家人,这时候堂而皇之地出现,那不是示威么?然而,还不等她开口说什么,不远处那高门大宅前却传来了一声怒吼。“赵履温,你别忘了你这司农少卿是从哪里来的!”这怒吼过后,另一个人的声音却也不低:“妹夫,我当然知道我这司农少卿是你保举的。只不过,我也没亏待你不是?芙蓉和牡丹可是我家顶尖的美婢,服侍你大半年了,难道还不够?妹夫如今是郡王,听说宫中还另赐了十名婢女给你,她们俩哪里配得上你这样的贵人,也该让我带回去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说是也不是?”虽则只是隐隐约约听明白了大概,凌波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做人不能那么无耻,这粗人明白的事情,那些尊贵人却是生怕无耻得不够似的,实在是斯文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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