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分说地撂下这句,她又转头对朱颜吩咐道:“待会你在外头等着,点心盒子你备着,若饿了就自己垫垫肚子。”朱颜早习惯了这些勾当,当下便含笑点了点头。一旁的陈莞虽不是头一次以奴婢的身份出门,但上一次见到的武三思毕竟姓武,而今日却是见一位名声赫赫的宰相,心中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遥想昔日一家和睦的时候曾经听过的那些故事,她对那位以强项著称的宰相竟是生出了一种期待,隐隐之中甚至盼望着对方能施以援手相助。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失望的不但是陈莞,就连行前做好了被人盘诘讽刺准备的凌波也是颇感意外。那天武三思和她推心置腹之后,就说让她去拜访魏元忠,打探一下这位新任宰相口气,伺机瞧瞧能否让人家站在武家那一边,至少也得保证不和武家人对着干。对于这种高难度的要求,她甚至以为耳朵出现了幻听,暗想武三思是不是台异想天开了。魏元忠那是什么人?那是集刚直和好运于一身的人!在武周任官期间,这位高风亮节的魏大人把女皇身边的红人能得罪的全都得罪了一个遍。什么来俊臣,什么张昌宗张易之,甭管是谁,魏元忠那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把那些个宠臣一个个治得灰头土脸,即使是人家苦心寻找的人证,在御前对质的时候还会因为慕魏大人高义当场反水。最凶险的一次,这魏元忠被拉到刑场,眼看要开刀问斩时,居然圣旨恰恰赶到刀下留人,更是在此人强项的名声之外,又加了一重福星的光环。所以,凌波绝对是做好碰钉子准备的。可此时此刻,她姿态优雅地端坐在客位上,听魏元忠滔滔不绝地赞颂陛下圣明,皇后贤德,天下百姓尽沐恩德,那种连篇累牍连草稿都不用打的华丽赞颂一股脑儿宣泄下来,她简直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见错了人。这个是魏元忠?这个是以铮铮铁骨闻名于天下的魏元忠?能确定这不是那位处事圆滑的狄国老从坟墓里爬出来显形?魏元忠仿佛没有察觉到整个厅堂中那种诡异的气氛,忽然自顾自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这一生上上下下了大半辈子,虽说几次险些丧命,但终究还是过了这一道道关坎,如今只盼着天下太平朝堂靖和百姓丰衣足食,别无他求。德静王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能有今日多仰仗则天大圣女皇的赏识,对武氏一族并没有不利之心,倒是你……”凌波正在回味着那句好汉不提当年勇,这最后一个你字倒没有特别注意。直到背后的陈莞轻轻在她背上戳了一下,她这才惊醒过来,旋即发现魏元忠正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审视着她。“我听人提过好几回,说是武家十七娘如何如何,今日一见确实不同。我年纪大了,索性倚老卖老一回,趁着如今大好时光,十七娘你一定得找一个好人家。女人的婚事不比男人科举可以一次又一次,可得擦亮了招子才行。唔,我的长孙……”甚至不记得自己用了什么话敷衍了那个唠唠叨叨的老头,凌波几乎是用脚不沾地的高速逃出了魏家,窜上马车之后那颗心还怦怦直跳,紧跟着就羞愤欲死。她的脸皮平日里没有那么薄弱的,怎么今儿个被魏元忠三两句就吓得这副光景?这魏老头是李显当初还在东宫时的忠实拥护者,又显然是武三思想要拉拢的人,从门当户对这一方面来说,就算嫁过去她也不吃亏不是?她刚刚一定是那些唠叨听得太多以至于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实在是太丢人了!而在那座高门大院里头,白发苍苍的魏元忠也在心里直犯嘀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似乎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啊,至于把那位传说中神经坚韧的武家十七娘吓得落荒而逃?女人的野望夏日的亿岁殿和那春寒料峭的时候自然是大相径庭,九洲池边上绿树成荫郁郁葱葱,水面上百鸟云集鸣声不断,水下无数肥美的锦鳞灵活地游动着,不时浮上水面争抢着吃食。凌波随着导引的宫人远远行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伫立在岸边的韦后和上官婉儿,于是免不了暗想这两人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自古以来,似乎还没有后妃之间能这样蜜里调油的,面上和和美美背地里相互捅刀子的倒是不少。凌波上得前去,还没来得及问候施礼,恰只见韦后忽然转过身来。她才欲下拜,不料只是刚刚屈了屈膝便被人托住了胳膊。一抬头见是韦后亲自搀扶,饶是她素来镇定,此时也免不了露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我原本还担心前门驱狼,后门进虎,结果你去拜访了魏元忠一遭,我才知道这老家伙如今志气被夺,不复往日强谏光景,心头也舒坦多了。十七娘,累你在那里听了老家伙唠唠叨叨那么多闲话,着实辛苦了。”韦后将凌波扶起,旋即便瞥了一眼九洲池上方的无数飞鸟,神采飞扬地说:“如今宫内有婉儿为我臂助,宫外就要靠你了。只要你忠心于我,异日一举功成之后,我必保你一世荣华富贵,区区县主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没有某些方面的考虑,那此时此刻凌波一定会感激涕零,当然她现在也是这么做的。至于在心里转的那些念头,她则是小心翼翼遮掩得严严实实,确保连上官婉儿亦不会察觉。当她把昨天魏元忠的那些唠叨挑最好听的说出来之后,那边两个算得上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更愉悦了,韦后差点没笑岔了气。“早知如此,我就该亲自和陛下去拜访一下魏元忠,亲口听他说这些岂不是更可乐?好,好,既然碍眼的钉子都已经拔了,从前的百炼钢也已经化成了绕指柔,接下来便该走下一步棋了。婉儿,把你的主意对十七娘说说。”下一步棋?凌波立刻留上了心,便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上官婉儿。“陛下刚刚登基不久,从册后到现在也不过半年不到的光景,要让皇后收天下人望,便得行非常之法。我的意思是,请皇后上表,请天下士庶为出母服丧三年,百姓年满二十三为丁,五十九免役。这虽然只是改易制度,惠及百姓却是无数,如是天下人必然会感念皇后恩德。须知民心可用,昔日则天女皇也不是以民心为借口方才一举君临天下么?”上官婉儿说得从容,凌波却听得悚然。此时此刻,她要是还不知道韦后的野望,她就真的是傻瓜了。遥想之前韦后追赠已故父母为上洛王和王妃,这恰好是女皇昔日做过的事。现如今若是再这么一提议更改制度,那简直就是一步步地重复则天女皇的旧路!看着那两个相视大笑志得意满的女人,她在面上挤出了一丝欣悦,心底却深深忌惮于这种疯狂。韦后大笑过后,忽然记起一事,便将凌波召上前来,沉声吩咐道:“听说母皇如今形容枯槁病势沉重,只怕捱不过今年,十七娘你得空了再去上阳宫一趟,代表我和陛下探望一番,若是有什么可疑情况立刻来报。唔,你就带那个高力士同去,他是母皇昔日身边旧人,在上阳宫走动也方便一些。”闻听又要去探望女皇,凌波只觉得心中好似吃了黄连一样苦,奈何这是拒绝不得的要求,她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离开九洲池转到亿岁殿门口,她就看到一身青袍的高力士正等在台阶下。许是因为这是在洛阳宫,许是因为凌波是上官婉儿信任的人,许是因为凌波姓武,因此,韦后除了安排高力士和凌波同去上阳宫,就再也没多派一个人。一路上,两人虽一前一后,一个头也不回,一个只是恭谨地看着脚下,却始终在轻轻交谈,那低沉的话语中却少不了唇枪舌剑的交锋。“县主没了却成了韦皇后的心腹,小凌你还真是好运啊!”“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不是也攀上了韦皇后这棵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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