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寿峰原本见她还有气,但听婉玉这般一说不由一愣,婉玉接着道:“爹爹昨日教训的是,婉儿已经铭记在心,日后万不敢做出格的事,若是再惹爹爹生气,不消爹爹打我,就是我自己也没脸活在世上!”说着眼泪汪汪的抬起头。柳寿峰看了婉玉几眼,忽而皱起眉,冷笑道:“昨儿个你娘和姨娘,两个姐姐都送了药给你,你怎么不抹?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大早晨巴巴的凑到我这儿来?这般作态给谁看!”婉玉心中一凛,脑中飞快一转,面上惶恐道:“爹爹,这是我自己要来的,爹爹因为我动了那么大的气性,嘴上虽不说,却暗自关心我是谁给我送药,婉儿知道爹爹用心,所以早晨特地来给爹爹请安,也好让爹爹放心,这伤是婉儿是故意不涂的,让自己疼几天,好长个记性。爹爹打我是因为疼我,婉儿万不能失了孝心。”柳寿峰起初脸上淡淡的,但听到最后不由微微动容,道:“这顿打没白捱,却是进益了,知道孝道。先前的事你可知错了?”婉玉忙道:“是婉儿做了辱没家门的事,不该忘了爹爹平日里的教导。”柳寿峰缓缓点头,见小女儿认错,不悦之情淡淡消散,又见她脸上带伤,眼睛红肿,脖子上也有一道红印子,知自己昨日下手重了,心中也有些后悔。看她憔悴模样透着几分可怜,便道:“别跪着,起来吧。昨日打你,今天一早就知道过来认错,又明白父母用心,可见你还不是朽木。”说完略一沉吟,道:“你再歇一天,明日便跟你两个姐姐和你萱姐儿一同上学去,也多懂些道理。”这一句正中婉玉的下怀,她站起来刚要开口,却听背后有人道:“婉姐儿先前病那一场还没好,如今身上又带了伤了,身子单薄,怎禁得起劳顿?要我说再多养两天才是。况且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只需将女红做好,念那么多书倒学一肚子酸气。”婉玉扭头,却见是孙夫人满面含笑的走了进来,将婉玉亲亲热热的搂在怀中摸了摸头。柳寿峰见妻子待婉玉和蔼,心中宽慰,暗道:“孙氏素来贤惠,旁人挑不出个错处,昨日若不是她拦着,我恐怕早将婉儿打个半死了。”心里不由对孙夫人多一层敬重亲厚。妍玉见到孙夫人眼色,顺着道:“娘说的是,还是让妹妹再多歇上两天吧。况且妹妹往日里一念书就头疼。”婉玉见柳寿峰神情动摇,脑中一转,赶忙道:“爹爹,婉儿的身子已经调养好了,明日愿同姐姐们去上学,好让姐姐们教我道理,免得日后让爹爹和娘亲操心。”柳寿峰道:“那就这么定了。”婉玉趁机又索了笔墨纸砚等物,柳寿峰便随手将自己惯用的一套送了婉玉。婉玉自是欣喜,乖觉道:“爹爹是本朝的进士,大大的才子,用过的东西必沾着才气,我用了,保不齐也成了才女。”柳寿峰听到此话自是受用,不由笑了起来。孙夫人母女各怀心思,但见柳寿峰笑了,连忙跟着陪笑,妍玉忍着气,脸上却一派烂漫道:“那赶明儿个爹爹也送我支毛笔,我也跟着沾沾光,咱们家里也多出几个女状元。”柳寿峰平素最疼爱妍玉,见她神态娇憨,便赏了她一枚小金锞子。妍玉自觉扳回一城,满面带笑,用眼角去扫婉玉,却见她只垂着头恭敬站着,心里不由有几分失望。谁知柳寿峰忽然想起自己这二年竟没有赏过小女儿什么东西,看了婉玉一眼。他知道自己这小女儿不知眉眼高低,也不会讨好乖顺,今日忽然跟换了个人一般,话里话外的讨人喜爱,颇有亡故爱妾的品格了,心中不由欣慰,将自己夏日不离手的一把折扇递给婉玉道:“这扇子跟了我好几年,今日便送你了,这上头有四个大字,你回去问清楚是哪四个字,平日里多思考思考,改改你那浮躁的性子,想好了再回来答复。”婉玉立刻双手接过,口中喊着:“多谢爹爹。”立刻便要磕头,柳寿峰一把拽住,低声叹道:“你若真改好了,我也算对得起你亲娘了”妍玉脸上的笑容登时一僵,孙夫人忙扯了她退了出去。待出了书房,孙夫人母女双双进了正房偏厅,妍玉立刻扑进孙夫人怀中,跺着脚道:“娘,这可怎么好?爹爹把用了七八年的扇子都给了那小货,我听说那扇子还是前朝的,值钱不说,关键是这口气!这几个姑娘里除了大姐,谁长过这个脸?”孙夫人心中直冒酸水,但拍着妍玉的后背安慰道:“不过是把扇子,老爷是因为打了她所以心里头愧疚。那小货在咱们手里,还怕她翻了天不成?”妍玉气得娇俏的脸儿通红,扭着孙夫人的胳膊道:“要是爹爹真宠她,遂了她的心意,把她嫁给瑞哥哥可怎么办?那可是娘给我挑好的亲事。”孙夫人笑道:“就算你爹有这个心,但她顶着母夜叉的名号,还是个庶出的,母亲又卑贱,人家柯府还不愿意要呢。”说完拍拍妍玉的头道:“你放心,凡事自有娘给你做主张。”略一沉吟,一计早已生成。再说婉玉回了浣芳斋,将那扇子打开一看,只见扇面上写了四个大字“澹泊致远”,笔力遒劲,龙飞凤舞,颇有气势。婉玉暗道:“这四个字大约是出自诸葛孔明的《诫子书》‘是故非澹漠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意境是极好的,字也洒脱,只是提这几个字的人没什么名气。”她拿在手中把玩,爱不释手,又看了眼落款的日子,知道这扇子是前朝的东西,便珍而重之的收了起来。到了中午,正房那边又特意命丫鬟送来四样小菜来,说是老爷特地吩咐的。红芍和夏婆子顿觉扬眉吐气,脸上喜气盈盈,走路都比往日硬气上几分。婉玉脸上扮了喜悦,心里却颇不以为然。红芍喜不自胜道:“这是老爷夏日里不离手的扇子,如今都赏了姑娘了。这几个小姐,哪个都没有这样的体面!可见姑娘出头的日子快要到了。”婉玉道:“什么出头不出头,咱们只是尽孝道罢了,日后出去也别浑说,事事忍让为上。”红芍被婉玉一训,心中不悦,但转念想到若是婉玉蒙老爷另眼相待,自己日后也能寻个好去处,不由又暗喜,伺候婉玉比往日精心起来。第三回【上】中左手侧墙上挂一幅《湘君洛神图》,画下设一长书案,书案右侧摆几部书,中间置一张乌玉琴,左侧摆着绿檀制的一枰棋盘,随意散放着数十颗黑如点漆、白如雪凝的玉棋子。另前方琳琅满目的摆放笔架、笔筒、笔洗、镇纸、砚台等物。往右看,屋子正中摆了十几张张桌椅,墙两侧挂着字画,另设有两方黑漆几子,上摆着建兰,屋中自有一脉淡淡清香。婉玉在心中赞了又赞,见屋中已来了四五位十四五岁的小姐,便跟红芍随便挑了个位子。刚一坐下来,便见屋中人不约而同向她望来,窃窃私语道:“快看,柳家那个小泼妇来了!”“脸上还带伤,定是被家里人打了,这回可是破了相!看她还怎么装娇卖俏!”“少说两句,让她听见了定要过来打你!”“怕什么,她自己丢人现眼,是个小妾生的,竟然还想攀上高枝儿,为个男人寻死觅活,还有脸出来见人!”说罢一个纸团飞来,正好打在婉玉裙角。婉玉低头一看,那纸团上竟沾了墨汁,将雪白的裙摆染黑一块。旁边登时传来几声轻笑,有人小声道:“这下裙子跟她的脸一样喽!”柳婉玉仗着貌美,平日上课时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自是惹一众小姐厌烦,加之她又性子霸道如火,平日里没少和别人吵架,故而见她倒霉,人人都拍手称快。红芍见状不由觉得难堪,纵然她不喜这小主人,但也知一荣俱荣的道理,眼见婉玉被人这般难听的奚落,她也觉面子上不好看,又气又恼,向那几个小姐瞪去。妍玉幸灾乐祸,远远的坐了下来。姝玉向来是个清冷性子,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是紫萱看不过,刚想过来安慰婉玉几句,却见婉玉不紧不慢的坐了下来,扬起声音抑扬顿挫道:“有本事就当面大声讲出来,再有本事的到人家家门口嚷嚷去,背地里头道人家长短,真真儿长舌妇的做派!”说完扭头对红芍道:“红芍!这里头太脏了,快拿抹布把这桌子给我擦擦!”红芍大声道:“姑娘说的是!”掏出块帕子便开始抹桌。适才婉玉听见嘲讽本想要忍下来,但心中又悲,暗道:“原先我梅莲英岂是能如此这般任人消遣的?真到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想到此处,怒气和委屈也再难抑制,竟然反口相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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