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回想,梁阿姨当年仓皇地跑出房间,恐怕是因为过于害羞。她走后,舅舅挠挠头,接着绑蚊帐,嘴里不时嘟囔:“怎么能在里面绑呢?肯定会被缠住,一点家务也不会……唉。”
也许,如同那天的事,舅舅和梁阿姨完成了某种无人知晓的仪式,能令他们不动声色地爱着对方多年。
尤其是在伊萨卡与梁阿姨重遇后,更坚定了我的想法。
伊萨卡小镇地广人稀,狭长的卡尤加湖是一大风景,康奈尔大学坐落于此,校区风光开阔,令与我一道的来访者们感到心旷神怡。今年的三月份,我到康奈尔大学参加学术交流会议,在台下的观众席内,偶然邂逅了梁阿姨。她是来聆听她的丈夫——约翰教授的演讲,我们相认后,她当即邀请我去到她的家中做客,他们的房子就在小镇上。只可惜我和同事第二日还有另一所高校的会议,必须当晚乘车离开,不能多做停留。
我和梁阿姨一方面感慨机缘巧合,一方面惋惜没有时间相聚。索性走出教学楼,站在静谧的卡尤加湖畔叙旧,我们那天聊了许多,这些年她的经历、我爸妈的近况、她当年的去向……
对于我知道她幸存,她十分讶异“你是如何得知?”
“我舅舅告诉我们的,笔架山一战,我妈以为他被俘,在家哭了三天三夜,哈哈。”
“你舅舅这么要面子的人,我以为他不会说。”她顿了顿,说:“那时候我身边没有别人,我最珍惜和他的相处,可他好面子,把对我的感情当成全天下最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知道不对,但是我一看到他避之不及的样子,我就讨厌。”
“那您为什么不跟我舅舅从笔架山回来?”
“钧安,我不是一个讲道德的人,但我不能不讲感情。你舅妈写的家书说孩子重病,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你舅舅回去,难道要叫他离婚吗?我办不到,钧安。再说,我回来也不一定从此和你舅舅相安无事,说不定还不如我和冯雁回在一起,以前的日子我真是过烦了。”梁阿姨看着不停流动的湖水,释然地说着一切。
那一天我们聊得尽兴,在谈话中梁阿姨和约翰教授将我送上巴士。她嘱托我向我爸妈问好,但未提舅舅,所以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和舅舅说起。我端茶进书房时,舅舅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旧相片,看的是一张我爸妈婚礼的集体合影。这张照片我家也有,照片上的梁阿姨站在舅舅左手边,我猜这是他们唯一一张同框的照片。
舅舅摘下眼镜,长叹道:“我真怀念过去。”
“舅舅,现在安定了,可比过去战乱好多了。”
“你说得对。我怀念过去,到底是因为以前年轻,现在老了,不中用了,那帮人就随意撵我。”
“您不是喜欢争权夺利的人,当闲差还可以休养身体。”
舅舅活动起有旧伤的右胳膊,每逢阴雨天气,他的旧伤便会酸痛难忍。我们心底其实都清楚,台湾的潮湿气候并不利于他的伤病康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来到这座小小海岛的所有人,已经无路可退、无家可归。
我们其实心知肚明,即使辉煌如舅舅、父亲,亦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语。他们不仅被时代沉重地抛下,即使过去信赖的上级,也将他们弃若敝屣。好的战将,未必是好的手下。舅舅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曾经有多么耀眼的过去。却在人到中年时信仰崩塌,离开他为之奋斗半生的故乡,逃亡小岛。沦落到今天,被束缚在小小的文职上。不要说他难过,连我一个晚辈看了都倍尝心酸。舅舅的一生坎坷起伏,望着他花白的头发,我不由地问:“这些年这么辛苦,您是怎么撑着走过来?”
“钧安我心里不苦,真的。烦心是有,但我心里不苦。”舅舅抽出那张照片,用手指擦拭着,说:“你应该听说过,你还有一个大舅,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家里人从小都是围着他转,他出了事呢,我更受冷落。你外公外婆走得早,我照顾着你妈年纪小,还要出去忙,没时间恋爱。一来二去地,孤独惯了,觉得可能这辈子我活该没人爱。那个时候我心里才苦呢,后来不一样了,在葛山上,我慢慢知道挂念、喜欢、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笔架山死里逃生回来,从那时候,我心里最苦的事都过去了,再没有别的。”
半夜雨声渐息,我追忆着儿时葛山上的往事,夹杂舅舅晚间的回答,沉沉地睡去。一早起床赶班车回高雄,早饭吃完舅舅仍未起床,舅妈忙活着给我捎带东西,佳佳现在是爱美的年纪,大半个小时都在在盥洗室梳妆。
“你舅舅昨天夜里老毛病犯了,吃了止疼片,三点钟才睡着,今天怕是不能送你到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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