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今年五岁了。”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而后吐出,轻声道:“真好。”一旁的丈夫问道:“小盛,你平时工作这么忙,孩子是你爱人在带,还是老人在照顾呢?”“就我一个人在带。”我想跳过后面那段家长里短,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棒棒糖:“我女儿昨天听说我照顾的病人喜得贵子,非要我把这个送给小弟弟。”当然是她不喜欢的口味。23床接过糖,在指尖转了转,慢慢笑了:“那你记得帮我说声谢谢,小弟弟很喜欢。”上蹿下跳半天,下了班一抬胳膊就是七点,我刚出大门,就一眼看到了沐栖衡。我环顾四周,行人寥寥,他则是看着我的方向,我不愿自作多情,也不想与他再有交集,上前打了个招呼,截住他的话头说要去接盛夏。“我的秘书就已经接到她了。她认得我秘书的。”“晚饭还没吃吧?”“我不饿。”面对他,我总是想不出更有力的说辞。他于我咫尺之遥,有一种若有似无的草木香水的气息:“就算不饿,也要吃点的。尤其是夏夏,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莫名有些想笑,悲凉中燃起一点清冷的火焰,他在提及盛夏的时候显得游刃有余,哪里像是当初面对我和夏克莘时如丧考妣的模样。他说好久不见,想请我吃个饭。左右他不会饿着盛夏,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便跟着去了。吃饭的地方是一家装潢精致的西餐厅,但餐单不中不西的,沐栖衡把菜单递给我,我转头问服务员有什么推荐,一鼓作气把所有三位数的菜品点了下来。他眼皮明显跳了一下,问我道:“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护士么?”“不是,我还只是护工。”菜品还没有上,我饥肠辘辘看着他,突然想要上前咬他一口,他比记忆中干瘦了许多,咬起来的口感一定不错。我们东拉西扯聊了不少,终于熬到菜肴被送上来,一盘盘快要摆满整张桌子。我一个劲地往嘴里塞,以化解无话可说的尴尬。他看了一眼手机,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温柔:“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要一个孩子?”我借吃东西的时间斟酌着字句:“我没有想要她,是意外怀上的。三个月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急于安顿下来,等到去引产的时候,孩子已经过了大月份了,只好生了下来。“他略蹙眉,我害怕他下一句就是“抱歉”,埋下头避开他的眼光,忐忑不安地听到他开口:“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我觉得刺耳,我曾多么希望,他在六年前、或者九十年前问我一句,他不在的时候,我过得怎么样?十年前他这么问我,我可以意气风发地告诉他,我过得很好,榨干了高三最后的时光,又踩了狗屎运,终于能与他在同一所学校不期而遇。九年前他这么问我,我也可以坦然告诉他,我为了钱把自己卖了,日子过得相当滋润,一点也没想起过他。甚至六年前,我也可以假装云淡风轻,只要你不再出现,我就能像那样得过且过下去。在漫长而无助的二十岁,我做不到孤注一掷地爱他,也做不到明哲保身地离开,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九年后在我痊愈后转身问我,我过得如何,实在是无辜而残忍。“还成,明年的护士资格考试通过的话,我的收入会稳定很多,盛夏上小学的经济压力也会小一些。“如果不是冯静静用我的账户代我交了报名费,按着我这些年半途而废的复习,我估计早就把她送我的辅导书扔了。他突然伸手拿着纸揩向我的嘴角,我条件反射般在他的手心蹭了蹭,脸腾地热起来,又假装若无其事地奉承他和他的妻子。口里聊着白晔的电视剧,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个下午请他吃饭的情形。那个时候学校不知抽了什么风要组织一帮一的随机学习小组,我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却偏巧匹配到他。于是他天天从三楼跑下来,笑眯眯地站在教室外看我,我连翘掉自习课的理由都没想好,便被班里的女生尖叫着推到他身边。如是补习了一个月,期中成绩让我妈大吃一惊,她听完原委确认我没作弊后,大发慈悲给我拨款请沐栖衡吃饭。我跟狐朋狗友们快花完了钱,我妈要求我给出请客的凭证,我赶紧联系他去了一家炸鸡店。没想到他带着我的兄弟们浩浩荡荡来了,我惊恐地握着口袋问老董怎么回事,老董反问沐栖衡不是你新收的小弟,听你的吩咐请大家吃鸡吗?我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每听他们高声点单的时候,心就揪成一团,沐栖衡坐在我身旁,殷勤体贴地替我挤好番茄酱,眯着眼抿唇看着我。我上厕所的时候,他也跟了过来,看四周无人,我捏着拳头给自己鼓劲,冲他凶道:“沐栖衡,你是不是玩我呢?”他大摇大摆地搭上我的肩,凑到我耳边道:“我向董释彰打听过,你一个月的零用钱是五百块,最近看你的请客频次,想来你应该添了一笔小财。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家里给的学习奖励,所以不管怎么说,这军功章应该有我一半吧?”我偏头看向他,他露齿斜扯着嘴角,眼里满是你奈我何的恣睢,又痞又帅,恍如电影里的黑道大哥。“钱不够了也不用担心,”他伸手攀着我的脖子,挠了挠我后脑勺的短发,“我出门带够钱了。”我才不求他,自习时做错题被他打掌心打得嗷嗷叫的旧仇我还没报,又怎能含屈忍辱向敌人求援?他见我咬牙切齿的样子,忍俊不禁地伸指戳了戳我的脸:“瞧你这小牙龇的。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跟我一起出去,告诉他们我是你男朋友,我就帮你结账。”等我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我们已经被下巴都要掉地上的兄弟包围了,我尴尬地听着空气中他们三观被掰碎的声音,张了张嘴不知道解释什么,只好往嘴巴里塞薯条。直到沐栖衡抽出纸巾浅浅地蹭去我唇上的酱料,他们才参差不齐地喊出了一声声“卧槽”。我从来没有一餐吃得如此食不甘味,等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不仅学习小组是他的暗箱操作,连老董也被他收买了,追着他让他吃了一顿小馒头。我们在十七岁的时候狭路相逢,又在二十三那年重蹈覆辙,如今不过是人海浮沉间偶然的目光交错,我只愿再不会生起波澜。下午的时候,我取了23床的药回病房,没到走廊就有熟识的小护士扯着我的衣角,汲汲地告诉我,我出去这会新来了一位探视者,这下闹得快把病房天花板掀了。我看到23床的丈夫正在把一个年轻男子往门外推,病房里传来斥骂声:“你跟刘晟走啊,不要回来找我了。反正你们原来才是一对……”年轻男子蹙着眉想要解释,丈夫却面色阴沉地推得他踉跄后退几步,像是烧着乙炔的发动机沉着声:“刘晟,你别火上浇油了好吗?我们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慰问,就算是我对不起你……”“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就是想跟你妻子澄清一下我们的关系,好教他不要再冲动。”年轻男子明显很生气,身上手机响了起来,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丢下一句:“等会再跟你讲。”他方才生硬的愤怒口吻随着电话接通转而变得轻快起来:“喂,哥——我是在医院,不过我没出什么事,我来看望一个朋友……”23床的丈夫叹了口气,转身又将门口的一些慰问品提到我手上:“麻烦你跟上去,把这些东西还给他,我们领他的情,但让他以后不要再出现了。”我确认23床只是埋头在哭并无异常,便提着东西追上去,年轻男子一路走到无人处,脚步很快:“哥,你昨天是没看到,我正在跟费济苍开会呢,他媳妇就在投影仪上蹦出来,拿着刀往手腕上划了老大一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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