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郑姑娘!一别五六七八年,你怎地就像吃了仙丹一样,半点不见老呢?”
张燕客走进酒楼的雅间,笑眯眯地对郑海珠说道,三分油腔滑调,五分亲近不拘。
郑海珠一面打发伙计去上菜,一面淡淡揶揄了一句:“幸好当初没与你做了鸳鸯,否则就老得快了。”
“嘶,”张燕客吸一口气,冲着郑海珠对座的男子,佯作哭着脸叹道,“你瞧瞧你这个干姐姐,对旁人,不论男女,都跟三九天送皮袄似地,暖得不行,偏偏对我这个最早给她雪中送碳的金主,连给猫儿撸毛的耐心的都没有。一官小弟,来,先陪愚兄干一杯,让本公子,顺顺气。”
座中的年轻男子,正是三年前去日本娶了田川家小姐的郑芝龙。
由于这个时空的历史发展脉络被郑海珠改变了不少,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也提前了两年出生,只是现下的汉名还叫郑森,日本名字则是“福松”。
郑芝龙不仅有了田川家血脉的子嗣,得到日本几个领主的信赖,他还依托颜思齐的船队和郑海珠的濠明商社,建立了“平户-松江-台湾”的三角贸易线路,帮助日本人制衡初代海商李旦家族,并打压妄图独占日本海贸的荷兰人。
是以,在局面打开后,郑芝龙带着部分亲信,回到大明,与崇明给郑海珠招兵买马练兵的许一龙碰过头后,又北上到京城。
此际,郑芝龙抿着嘴,没有凑趣地开口,而是动作轻巧地给座中三人的杯里,都斟上了酒。
作为首批与郑海珠结下过命交情的小弟团成员,郑芝龙当然晓得,越是关系亲密,越是讲话随意、不端着。
何况这一回,一开年,郑阿姊就给燕客公子送了一份关乎前程的大礼,他两个,情谊与利益都更密实了。
这边厢,张燕客本就喜欢郑芝龙这个在松江时精明干练、在闽海时骁勇杀敌的后生,正要问问他日本那边的风土人情,却见郑海珠先干了酒,脸上露出他熟悉的“你废话少说一点”的表情。
“嗯,郑姑娘讲正事吧。”张燕客也收了嬉皮笑脸的腔调,但仍如多年前那样,喊她郑姑娘,而不是郑夫人。
郑海珠待进来上菜的伙计离去,又瞟一眼郑芝龙的手下守好了门,开始对张燕客交待干货:“这次京察,不动大老虎,不动小蚂蚁,主要动的是四五品的官,且多为庸碌无能、只爱打嘴仗的。赵南星,虽然也是这样儿的,但他毕竟是东林新任魁首,就去礼部做尚书吧,反正也管不到财权、军权、用人权。杨涟和左光斗官声上佳,当得起‘干臣’之名,在都察院挺好,备位将来的封疆大吏或者各部尚书,此为后话。吏部尚书周嘉谟这个老东林,入阁,辅佐叶向高。他两位都是温和派,尤其叶阁老,我去宣大时,是他帮我写信给宣大总督崔景荣引荐的。好了,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何急着把你从福建请来京中叙旧了吧?”
张燕客在同为绍兴老乡的福建巡抚商周祚帐下,做了三年形同幕僚的赞画游击,本就明敏的脑子,越发熟谙官场风云的路数。
张燕客迎着眼前妇人犀利又诚挚的目光,正色道:“你有把握,吏部尚书的位子,是商老爷的,所以先知会我。但你,既然对这回京察了如指掌,一定在天子御前,还有司礼监、内阁,都能说上话。所以,你还有条件要与商老爷谈?”
郑海珠瞅一眼安静饮酒的郑芝龙,口吻和静地对张燕客道:“三公子,不是谈条件,是做同袍。当初我与一官的大哥,颜宣抚,是这样,如今与你们绍兴商氏、张氏,也是这样,咱们一荣俱荣,但都得全力以赴。”
张燕客主动拿过郑海珠面前的莲瓣盏,给她盛汤。
“你说吧,多少吩咐我都记得住。”
郑海珠道:“第一,商老爷出任吏部尚书后,让文选司给朝廷推两个人。一个叫毕自严,目下是太仆寺卿,他与当年那个太仆寺的徐大化有云泥之别,是个心里有大明安危的,太仆寺账上的银子,也拨给宣大买过马匹,他适合去户部。”
“等等,郑姑娘,这个毕自严,是哪儿人?”张燕客打断郑海珠,问道。
“三公子问得好,毕自严是山东人。”
“哦。怪不得。”张燕客点头道。
山东刚交出了不少地,但并非一帆风顺。
即使有孔府先认怂,莱州还是有三两家缙绅联合起来,将来清地的地方官以“招待饭食”为名,关起来饿了三天,人快不行了才放走。登莱巡抚陶朗先,直接下令标营出人去了莱州,将领头作奸的那户缙绅府邸围了起来,说是彻查通倭贩私,逼得那户缙绅求饶献地,又舍出几个家丁给官府押去投入大牢,事情才平息。
所以,毕自严去了户部,更不敢放慢对整个大明开始清地的节奏,否则,其他省的大地主,会认为他暗地里要给山东放水,而山东的大地主,则会认为毕自严蠢到不知让湖广浙江南直隶的缙绅们一起放血。
一旁的郑芝龙,很认真地聆听二人对话,继而由衷感慨,官场里混的二人,自有他们的一套运筹路子,故而自己还一头雾水时,他们已经彼此都达成共识了。
只听张燕客继续问道:“第二个人呢?”
“第二个叫熊廷弼,湖北人,算是楚党吧,但也是个干臣。抚顺之战前,我在辽阳,就常听辽东总兵张承胤,还有毛将军,提到他。熊老爷其实很早就巡按过辽东,知兵情,回京也替那边请过饷,在武人中口碑不错。后来,他因为卷入党争的破事儿,被罢官回了老家,赋闲至今。三公子定明白了,他应该去哪个衙门。”
张燕客一咧嘴,吐出两个字:“兵部。”
郑海珠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张燕客道:“我听下来,这俩人,一个山东人,一个湖北人,咱们商老爷呢,是浙江人。若吏部文选司这样推人,外头那些傻子瞧来,就是齐楚浙三党,又联合起来对付东林了,是吧?”
郑海珠笑道:“你都说了是傻子才会这么想了,理他们作甚?他们读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眼里就只有党争二字,看什么位子都像是给党争准备的。万岁爷不傻,司礼监和内阁不傻,就行了。”
“有理。”张燕客也笑了,忽而嘴角又放平,若有所悟道,“我猜你除了人,还要谈田,对不对?”
郑海珠不卖关子:“没错,你们绍兴,张家和商家根基深厚,也主动将农人们投献的田,吐出一些吧。现在你也不吐,我也不吐,边军饿死了或者哗变了,最后鞑子打进来了,别说绍兴,就是扬州杭州,没准也会被屠城了对不?”
张燕客垂下眼眸,素来总是罩着些许油滑神色的面庞上,难得显出肃穆之相。
他没有见过建奴,但是当年在厦门,是见过荷兰人的战船,以及那些衣冠楚楚的强盗首领的。
红毛番隔着茫茫大海,都能来侵犯大明,建奴如靖康二帝时的金兵那样,要占汉人的江山,又哪里是危言耸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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