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玉订了清晨出发的船,离开已经是必然,黎嘉骏也没了挽留的必要,她小睡了一会儿醒来,还没到晚饭的时间,见廉玉忙来忙去整理东西,帮了几回倒忙后就被轰开了,临分别两人也没说什么,互道珍重后,她利落的走了。分分合合太多,她都淡定了。走时外面天色还没暗,街上行人却少起来了,倒是小轿车排着队在来往的人群里嘟嘟嘟挤着,看方向是要去十里洋场过夜生活了,车窗里大多是高鼻深目的洋人,还有一些则是锦衣华服的中国人。黎嘉骏身上还带着伤,叫了个黄包车回家,她家靠北一点,车夫往那儿跑了几个街区,隐约间炮火声又传来了。苏州河北在打仗,这是全城人都知道的事儿,听说在南岸隔着河还能看到对面子弹横飞火光冲天。黎嘉骏一点凑热闹的心情都没有,她到了家,就看到冯阿侃就站在大门口东张西望,看到她连忙迎上来:&ldo;诶黎小姐您终于回来了,您要休息会儿不?&rdo;黎嘉骏进了门去,颇为消沉:&ldo;我换身衣服吧,等会出去买点吃的,你等我会儿。&rdo;她自己的大衣都还好好的放在衣柜里,随便掸了掸就能穿了,换下了满是药味的内衬,她神清气爽的下了楼,正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刚放下一碗面,用围兜擦着手退后两步,抬头看到她,连忙露出一脸笑:&ldo;东家小姐,我婆婆担心您饿着,叫我给您做了碗面,您尝尝合不合胃口,您放心,这些都是新鲜的食材,我男人刚带回来的,干净。&rdo;她的笑容带着点讨好,眼里满是小心翼翼的味道,黎嘉骏愣了一下,下了楼坐在桌边,竟也有点手足无措,她搅了一筷子吹了吹,还没吃就闻到淡淡的面香混着蔬菜的香气钻入鼻尖,吃了一口,她点了点头边嚼边笑:&ldo;唔!很好吃,谢谢啊!&rdo;那妇女很高兴:&ldo;小姐喜欢就好,喜欢就好。&rdo;她连连说着,看向冯阿侃,冯阿侃使了个眼色,她就悄无声息的走了。其实这面做得一般,油、菜、调料都有点抠,面却下得足,感觉是这妇女习惯给她男人做的量,就是那种干了苦力回来,味道已经是浮云,只要主食够多就可以的感觉。可黎嘉骏毕竟是个姑娘啊,她更希望吃到的是鲜香多菜有点小肉的面。没吃几口她就累了,挑光了菜,喝了几口汤,面却还剩下一大坨,好像越吃越多,可放着又浪费,她望向冯阿侃。冯阿侃心领神会:&ldo;小姐吃不下了?吃不下放着吧,他们会来收拾的!&rdo;&ldo;我不想浪费,如果不嫌弃的话,趁热给他们送去ba。&rdo;黎嘉骏放下筷子,&ldo;我洗个手,劳烦你把面给他们端去,加菜重做或者直接吃都好,等会你带我去见你们东家吧。&rdo;冯阿侃端起了面还不忘拍马屁:&ldo;黎三小姐真是善心人,我们东家就说,黎家都是好人!&rdo;&ldo;你们东家,是不是姓余啊?&rdo;黎嘉骏终于问了。&ldo;是呀,我就猜您一准知道。&rdo;&ldo;恩。&rdo;想到白天和廉玉聊的话,不知怎么的,她有点不自在。冯阿侃又招来了一辆黄包车,让黎嘉骏坐上去,他在一边跟着跑,两人去了余家的公馆,却得知余见初下午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说有急事去码头找他。冯阿侃闻言就哦了一声,似乎是知道说的是哪,想也不想就让黄包车夫回头,黎嘉骏一头雾水,正要问,就听他说:&ldo;黎小姐,看来晚上余少爷不会回来了,要不我先送您回去,明儿一早来接您?&rdo;黎嘉骏却觉得自己好像联系起了什么,问:&ldo;余见初去码头做的事情,是不是和我二哥参与的那个什么迁厂委员会有关系?&rdo;冯阿侃一脸震惊:&ldo;黎小姐您太聪明了,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不瞒您说,余少前阵子一直在忙活那些事儿,那些人说迁厂就迁厂,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吗?码头搬运谁来?护送谁来?各路牛鬼蛇神那么多关系谁处理?资源委员会名头是大,那走的都是官家路线,这是哪?上海滩!是光把几个当官的打点了就行的吗?亏的咱杜爷爱国,当场拍板全力协助,这不,余少与黎少相熟,自然当仁不让,那些搬运的,护船的,上下打点的,全都有。&rdo;他一边跑一边说,没一会儿就开始气喘,黎嘉骏连忙摆手:&ldo;诶你歇歇吧别急着说,他在哪个码头,我去看看呗。&rdo;冯阿侃这一口气噶的就卡住了:&ldo;啊咳咳咳,不成不成,那可危险啊!本来还有国&iddot;军护着,现在国&iddot;军都已经被压得抬不起头了,去搬货的那可都是签了投名状的,人家飞机大晚上的都会来炸,一颗炮弹下来就什么都没了啊!&rdo;他头摇得像拨浪鼓,&ldo;不成不成,这我铁定不会带您去的。&rdo;&ldo;那哪个码头,我自己去吧。&rdo;冯阿侃干脆不说话了,他不说话,脸就狰狞狰狞的,和他东家一个模样。黎嘉骏也就笑笑不说话,心底里不以为然,她很想看看二哥到底在做些什么,让廉玉那般高评价,甚至动用了海军和招商局的船,可见此举规模宏大,作为一个有爱的妹妹,怎么可以对这些一点都不了解。至于所谓的危险,其实上过战场,她心里也清楚,怕是没用的,死这个词不是你想躲就能躲过的,畏战不是活命的途径,在二线都能和日军拼上刺刀拼到团灭,现在走在路上都可能被一颗流弹射死,如果因此不做想做的事情,她起码还有八年要裹足不前。那就明天再说吧。她回了家,既是在廉玉家已经睡过一觉,可余家离她家并不近,这颠簸一路还是让她身心俱疲,她的窗户正对着后院,随便看了一眼,见后院那些难民住的地方一片静谧漆黑,便不再去多管那些难民怎么样了,也不管床单被褥一层灰,自己打了壶水随便洗漱一下躺下就睡了。晚上又被防空警报和各种轰炸声惊醒几次,她对此其实已经习以为常,面无表情的迷瞪了一会儿,又躺下继续睡。到了早上,却还是被一阵哭声惊醒了。哭声就在后院。她睁着眼看了天花板许久,叹口气坐起来,随便套了件大衣打开窗户往后院望去,只看到一群女人围成一圈一抽一抽的哭着,没听她们说什么,也看不出个花样来。没办法,换上衣服,用水壶里已经冷了的水洗了把脸,她漱着口下楼,刚走过楼梯拐角,就和楼下沙发上坐着的人对上了眼。&ldo;……咕咚!&rdo;卧槽喝下去了!好冰的水!她下意识抬手用袖子擦掉了嘴边的水,随即感觉更加窘,对上余见初略带笑意的目光,她尴尬的摆摆手:&ldo;额,嗨,一大早的,哦不,好久不见,恩,那个,你怎么来了?&rdo;该死早知道昨天不去找廉玉了,现在都不知道如何面对鬼督头了!沿河撤退余见初站起来,他长相变化不大,只是气质变了不少,更加沉稳,没了当初刚见时那外放的煞气,而且还是穿着中山式的外套和长裤,显得挺拔而威严,以前别人一看他就会注意到他脸上的伤疤,现在则是被他震慑许久才发现他脸上还有点小瑕疵。然而这样就显得更an了……黎嘉骏神游。&ldo;有点事,正好是你家,就过来了。&rdo;他点了点后面,&ldo;你是不是听到动静了。&rdo;&ldo;恩。&rdo;黎嘉骏点了点头,她原地迷茫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ldo;哦,是什么事啊?&rdo;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冯阿侃正从后门走过来,一脸沉重,看到黎嘉骏,愣了一愣,问候道:&ldo;黎小姐早,您醒了?&rdo;&ldo;我后院那么大动静,能不醒吗?&rdo;对着冯阿侃,黎嘉骏立马状态复活,&ldo;出什么事了,死人了?&rdo;&ldo;恩。&rdo;冯阿侃偷偷看了眼余见初,&ldo;还真死人了。&rdo;&ldo;……&rdo;黎嘉骏目瞪口呆,&ldo;我没对她们做什么呀,怎么会……饿的,冷的,病的?&rdo;&ldo;不是你的问题。&rdo;余见初走到她身后,热气腾腾的,&ldo;是我的问题。&rdo;黎嘉骏更糊涂了:&ldo;你,你昨晚不是在码头……哦……不会吧……搬货,轰炸?&rdo;余见初点头,表情平静:&ldo;我们雇了力夫连夜搬货,遭到了轰炸,有三兄弟都死了,我想亲自上门看看,却不想就到了这。&rdo;三兄弟!黎嘉骏脑海中呼的划过那个平和多难的老母亲,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多想,可无论如何,不管是谁家死了三兄弟,这未免太过惨痛。&ldo;我,我和你去看看。&rdo;她再没了半点不自在,努力平静下来,只是声音还有点漂移,&ldo;阿坎,帮个忙,麻烦您跑一趟,置办点吃的吧,多弄点,记我账上。&rdo;&ldo;记我的。&rdo;余见初道,语气不容置疑,&ldo;走,后院。&rdo;黎嘉骏心神不定,说实话她对那些难民的态度并不好,毕竟人家是占了她家的陌生人,她没赶他们已经很好了,实在做不到和颜悦色,昨晚吃那碗面的时候她是有考虑在离开之前和这些人好好相处的,却不想行动还没开始,人却已经遭逢大难,她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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