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以舟车劳顿为由,请另外三位侍中去行馆歇息,却留下胡灈,她道:“胡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看的这些诶鱼鳞册黄册,都是我前几日请州府户房加班加点理出来的。陛下派你们来辰州,绝不会是只为了查哗变那么简单。”胡灈有些奇异地看了她一眼,道:“既然大人这么说,那我也说一句,陛下的意思已经清楚不过了,只是那三个怕事不敢上,来此地也只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大人要是想驱使她们做些事情,那是不太可能的了。”清平沉吟片刻后道:“我给你们看这些,并不是要你们做些什么。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就看胡大人你的意思。”胡灈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清平从主座起身,将一叠纸轻轻放在胡灈面前,道:“最大的障碍已经扫清,未来的三个月里,你想做什么,查什么,全在你想不想,而不是能不能。”胡灈只看了一张就脸色大变,也不复方才那么镇定了:“这是……这是真的?”清平道:“自然是真的,这份是抄本,原件已经送达内阁,交由陛下决断。”胡灈很快恢复了冷静,以她的聪明,哪里想不到这份由世家签名盖章的请愿书里的猫腻,她只觉白纸黑字红印格外惊心动魄,不禁低声道:“大人这么做,不怕那些世家事后报复吗?”朝廷的旨意中虽说是清平暂代州牧,但如果真将大权交给她,就不会再派什么钦差来了,只是下面的人不知她空有头衔,并无实权,一时被她震慑蒙蔽,等那些人反应过来,必然不会就这么放过她。清平如何不知,胡灈能这么问,正是说明她们的目标是相同的,于是她笑道:“怕,却也不怕,请罪的折子我已经递呈内阁了,我既然敢开这个头,匡了那些世家大族,就没想过此事会善终。”胡灈眉一挑,把那些账册都摞好,道:“我与那三个不同,她们是身心皆在不同之处,各有各的为难,我此番前来却是为国排忧解难。大人曾在云州推行新法,造福一方,陛下将你派到此处来,正是为了将新法继续推下去,大人不必太过担心,天若是塌了,那便盖着睡。”清平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说动她,既然胡灈能主动,她也省了事,当即道:“胡大人真是风趣,只是这天是塌不了的。”胡灈突然道:“大人先斩后奏,这般大胆行事,究竟是要做什么?”“把事情弄大,她们越是想遮掩,我却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清平看着她道,“你也看到了那些鱼鳞册,如今能收得上来的税越来越少,去年水患,她们更是有理由上报朝廷,请求再度减免赋税。世家有多少田,你与我不知道,朝廷也不知道,但田终归在那里不会跑,趁她们还没来得及防备,先清丈田亩,将数额上报,再还田于民,补上拖欠的赋税。”她转过身去看悬挂在墙上的一副山水图,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云州战事搬空了国库,如今正是要钱的时候,户部那位不会说什么的。”胡灈点了点头,见清平忽地回身一笑,道:“不过我真是没想到,胡大人竟会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其实在年初宫宴封赏的时候,胡灈就已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了,人人都说,这位新出炉的礼部尚书,怕会是她入阁的最大阻力,但胡灈却不这么认为,她与李清平仅见过数面,却对这个人有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一切仅仅是来自于李清平的字,胡灈回去仔细想了很久,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两个不相干的人的字迹如此相似?这件事她一直藏在心里,并未随着时间而淡去。但以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不会让这个人入阁的,胡灈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这个李清平恐怕要止步于尚书之位。她却阴差阳错地猜到了清平内心的真实想法,但这一切仅限于猜测,此念也只是想想罢了,胡灈道:“只能说助人者天佑之吧。”话已至此,两人已经没有再多说的必要了,清平对她道:“等会我派人将一些东西送到行馆,胡大人自便。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能答应我。”胡灈心道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但如今这个局面,她也不好拒绝,只能道:“大人请说,若是胡某力所能及的,自然无不应允。”清平轻笑道:“如果事情闹大,辰州世家联名上奏,朝廷问罪下来,请你们四位不要手软,该告我状还是得告,大人也无需替我分辩遮掩,只言就是。我只有这一个请求,还望大人答应。”胡灈听后有些不解,请罪到底只是个流程,何以如此谨慎,但见她态度坚决,深思后还是勉强应了。无妄夜色沉沉,一斗星从天幕横斜而过,流水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如今是初夏,花树葱茏之际,殿宇间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气。夜晚有风吹来,冲淡了淫积在殿中的寒檀香,那些灰色的青烟落在她的脚边,如水般缓慢地在风里一荡,只在脚步移来时散开些许,复又相融,渐渐湮灭在黑暗之中。楚晙提着灯走在大殿中,金砖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她只着了身雪白的单衣,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臂。她推开一扇门,瞬间风涌了进来,她放下手中的灯,站在栏杆边上,从此处俯瞰长安城。薄雾中几点火光闪烁,那应该是五城兵马司在巡视。悬泉如今解冻,水流自高处而下,终日不歇,她不知今日为何突发奇想,要来此地看看。那天清平站在这里,所见到的也是这般景象吗?楚晙有些捉摸不定,这种忐忑于她而言实在少有,她独自站了一会,手中灯盏不知何时熄灭了。此时天色将晓,长夜即将过去,料想旭日初升时,便能见到这座城沐浴在朝阳中的恢宏雄伟,但她却有些意兴阑珊,等不及看这一幕,转身离去了。行至书房中,依旧是从前的模样,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天光从窗花格里泻入一束,落在地板上,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中飞舞,那种肆无忌惮的快乐,让楚晙在书架边停下,她看了一会,抬头看见书架上有一本没放好,书脊孤零零地凸出,她伸手取了下来,学着清平的样子坐在地上,背抵着架子翻看了起来。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楚晙心中所想的却是前日从内阁送来的请罪折子,这折子自然来自暂代辰州州牧之职的礼部尚书李清平。她看完后竟有些恍惚,以辰州目前的局势来看,的确是需要这么一个人百无禁忌地挑破一切,后来的人才能施展拳脚,若是能瞒则瞒,恐怕也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这原本就是她的计划,从她选定清平,将她派往孙从善身边开始,这本就是她想的。但她却心存侥幸,觉得清平或许不会这么去做,当预想中的结果展现在她面前时,更多的其实是欣慰,到底她没看错人。除却情爱之外,她们也曾共谋国事,一同面对难关,她对这个人的感情,不单单只拘泥于情,她对她的欣赏,看见她的成长,无一不觉得欢喜。她的目光落在这个人身上太久,久到等她收回,已经满心都是她的影子。在疲于奔命之时,脚下无一片净土;朝夕倒数,人如朝露,却有人甘愿拉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开。楚晙想起那日清平对她说的,一切皆会如陛下所愿。所愿什么,她也不甚明白。手中的书滑落在地,楚晙靠在架子旁,犹如靠在什么人身上,在熹微的晨光里,就这么慢慢睡去。梦中千里江山,万里家国,只是这份渺茫的愿想,究竟又落在哪里?五月的阳光和熙,从叶片缝隙间洒落下星星点点,清平坐在树下乘凉,自胡灈一行人来后,她身上的重担顿时清减了许多,每日不过批批公文,空闲的时间一大把,过的倒也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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