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坦言道:“我明日便带她下山,废她钧天法。”
王宿吃了一惊,急道:“废枢力?这也未免太过,她小小年纪身怀奇技,有些不知高低也是难免,教训教训便是了。就算年岁不深,她枢术练到如今也不容易,你就这么废了,岂不忒狠些。”
秋往事轻叹道:“六哥,就因她小孩心性,究竟会做出些什么只怕连自己都不能把握,因此才更不能纵容。她读心术不废,我绝不敢把她带在身边,更不敢放她在外头乱跑。”
王宿皱起眉,显然仍想护着她,秋往事不等他开口便道:“六哥,我这也是为她好。钧天法为十二法之首,稍有修为便足可经天纬地,出将入相,可却一直少有人修习,更罕见高品,便是因为负荷既重,又难驾驭,稍有不慎便非死即疯。当日我爹让我任选一门喜欢之法修习,连不二法都未限,却独要我别选钧天法。凡修此法的也都是小心翼翼,宁可无功也绝不敢冒进。未然才这点大,却有如此修为,就算天分再高,也必定练得极狠,早晚必出岔子。大哥放任不管,甚至没准还有所鼓励,根本是在由着她玩命。今日废了她,让她先歇两年,日后若仍有兴趣,再循序渐进地捡起来也便是了。”
王宿倒是暗暗一惊,想想每次见未然确实都比上一次苍白,也知秋往事并非夸大,只得点头叹道:“这也说得不错,只能如此了。她自己呢,可想得通?”
秋往事笑道:“由不得她想不通。头她是点了,回头会不会后悔怨恨,便不知道了。”
说话间天色又暗了不少,季有瑕扯扯王宿道:“花快开了,先过去吧。”
秋往事抬头望去,正见最后一缕阳光隐没在山后,碧落枝头最后几片零零落落的白叶正摇摇欲坠,便招呼两人一同往树下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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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便听季有瑕低回婉转的风琴声悠悠飘荡,虽非熟悉的枢乐曲调,由心而发,却更是一尘不染的纯净,让人不由得心生崇敬,脚步也轻缓起来。秋随风的碧落树较高,顶梢处仍有一小蓬红叶沐着最后几分余辉,未曾褪色掉落,卫昭与小竹的却是甚矮,虽特意种在较空阔处,此时却也已被边上大树的影子笼罩,阻绝了日光。秋往事等回来时,正见最后一丝艳红自两株幼苗最后一片嫩叶上褪去,叶片轻轻一颤,干脆地折落。
就在这一刹那,似终于蓄足了力量,已由雪白完全变作鲜红的细小花苞在同一瞬间乍然绽放,虽微如米粒,却是光华耀目,璨然生辉,如蓦然腾起一片火焰,火苗虽小,却似要点燃整片天空,带着无穷的气势与力量,蓬勃姿肆,直跳进人眼里。触目只见一片灿烂,真如开了异界之门,恍惚不似人间。风琴声也陡然高亢,如平地骤起山峦,冲天而起,壮丽辉煌。
火火沐鲜见如此奇景,只觉动人心魄,一声低呼尚未出口,眼前却蓦地一暗,再看之时,但见夺目的红花似释尽了生机,瞬间又由红转白,仿佛流星一闪,一齐自枝头坠落。曲调亦如江河入海,蓦然开阔而归于平缓。她心下一惊,掩住嘴,见除季有瑕继续全神贯注地拉琴,其余人皆神色虔敬地跪下,闭目默祷。她信奉释神,不便跟着同跪,正觉有些无措,忽觉眼前又是一片灿亮,更胜先前,几乎疑是夕阳复升。忙抬头看,便见秋随风的碧落树亦白叶落尽,红花盛开,映红了半天霞云,绚烂不可逼视,刹那间流光黯去,白花坠地,树干上却似鎏上了淡淡的金红光泽,玉一般温厚莹润。
火火沐呆立半晌,满心震荡无以言表,直到肩上被人拍了拍才回过神来,发觉风琴声已停了,众人陆续起身,楚颃正在她身边温和地微笑着,说道:“火火姑娘,我们接着要渗灵、做轮回丸子,还要好一会儿呢,你若不愿呆着,先回屋去也无妨。”
火火沐忙摇头笑道:“没事,我虽不信枢教,可即是送别逝者,人心皆同,分什么彼此,有什么需做的,我也帮帮忙吧,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是异教人便好。”四下一看,见秋往事仍然跪着,虽是背对着她看不见表情,却仍能觉出她的伤心,本想上前劝慰,可见王宿季有瑕亦只是在一边陪着不说话,情知不便多言,看其余诸人都在捡拾落花落叶,便也过去帮忙。
秋往事怔怔看着三棵树空空的枝头,心下也似缺了一块,虽麻麻的不甚疼痛,却知这缺口只怕永远不会补上。脑中也是白茫茫一片,想要回忆些姐姐与卫昭的旧事,一动念想起的却是李烬之,本还不觉如何哀恸,这一下伤感却止不住地涌上来,只觉连他俩的记忆有一日都要离她而去,抓不牢,留不住。倒不知为何并不如以往般的恐慌,虽则悲戚,心中却始终有一块沉甸甸地定着,不至了无依傍,彷徨失措。
蓦地起了一阵风,吹在面上冰凉凉的,她抬手一摸,却是一片湿润。看着指上泪痕,心中却是松快下来,唇边勾起淡淡的一丝笑,默道了告别,擦干泪站起来,见裴节等已将三十六朵碧落花拾作一堆,费梓桐正用落叶做出几个尺许来长,手指粗细的卷,王宿与季有瑕则陪在她身旁,虽未说什么,面上却挂着关切。她感激地点点头,笑道:“我没事,让六哥季姐姐担心了。”
王宿摇摇头,拍拍她肩膀道:“渗枢去吧,这辈子没尽的缘份,下辈子慢慢续上便是。”说着解下贴身系在项上的灵枢,再接过季有瑕的,又转向她道,“你的呢?也拿下来吧。”
秋往事习惯地往左腕上一摸,却摸到一条丝巾,这才想起灵枢已在宋流面前毁了,不由一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王宿倒未留意,走向楚颃道:“三哥,你如何?可要结个缘?”
楚颃扫秋往事一眼,问道:“都还未问七妹,那两株幼苗是谁?”
秋往事知他居心不良,却也无惧,坦然答道:“是卫昭与何小竹。”
王宿与裴节皆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瞪着她,连季有瑕都讶道:“卫昭?往事你……”
秋往事道:“他做过再多坏事,终究待我极好,来世有何恶果,我也愿与他分担。只是你们倒不必如此,只渗我姐姐的便好。”
王宿默然片刻,沉声道:“他同小竹的花已分不清楚,卫昭我不管,可小竹我这辈子没能护着,下辈子总要补偿,卫昭既是她哥哥,我便认他是一家人又何妨,来世若他再要作恶,我同你一块儿看着便是。”
季有瑕点头道:“我总是同你一样。”
费梓桐也解下灵枢晃了晃,笑道:“几位都是性情中人,今生相识已是有幸,来世同行,莫忘了算我一份。”
秋往事心怀感激,轻声道:“多谢。”
楚颃本以为王宿等人必不愿意来生同卫昭有所牵扯,想借此挑拨,惹出些乱子,好趁机救出江未然逃跑。此时见众人竟不反对,倒不免有些尴尬,正迟疑着要不要也将自己的灵枢交出去渗枢,王宿却已转身走开,冷冷地给了他一个难堪,亦只得装作不知。
王宿走到费梓桐跟前接过灵枢,又向裴节伸手道:“裴兄,你如何?”见他垂着眼不出声,只道是忌讳卫昭,心下暗觉不满,闷声道:“裴兄放心,你只渗随风姑娘的便是。”
裴节沉默半晌,却摇摇头道:“不了,我虽至今仍牵情于随风,可如今已有妻子,她待我很好,我今生不知能否以同等深情相偿,来世总要一心一意地待她。今日能来送随风最后一程,也便无憾了。”
王宿听他如此说,倒也不好相强,见秋往事也未说什么,便即作罢,回头道:“往事,你的呢?”
秋往事暗自忐忑,摸出李烬之的灵枢递给他,企图蒙混过关。哪知王宿接过后,仍是伸手等着,见她半晌没反应,笑道:“往事你糊涂了,给了五哥的怎把自己的忘了。”
秋往事见混不过,大觉为难,摸着手腕吱唔道:“我的、我的……”
正不知如何解释,却见费梓桐一拍额,自怀中掏出一块灵枢道:“几乎忘了,在我这里呢。上回在燎邦受了些损,托给杨宗主修,前几日修完送来了。”
秋往事吃了一惊,忙接过一看,见果然是自己的灵枢,其上刀痕犹在,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又合在一处,连鲜红的枢痕亦是一如当日。她愕然抬头,一时说不出话,费梓桐倒是若无其事地笑道:“幸好赶上了今日,若错过渗枢,岂非终身之憾。”
王宿一直留在凤陵,却未听杨守一提过此事,又见秋往事神情古怪,知道必有蹊跷,只是他俩皆语焉不详,也不便多问,便道:“那便快开始吧,天都黑了。”
众人点头,一同动手将落花碾碎成浆,匀匀地涂在几枚灵枢上。费梓桐取出火折,点着了碧落叶所制细卷,燃起幽幽一簇青白色火苗,凑到灵枢附近熏着,不久便见汁液渐干,隐没无痕,唯枢痕内似是透出点点碎光,如黎明时分的星辰,淡远飘渺。
火火沐瞧得好奇,凑近秋往事小声问道:“这便是渗枢?”
秋往事点头道:“花中有转世之人残存枢力,如此渗过,彼此枢力相连,将来转世便会往相同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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