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顾奈提醒,他们极有可能在老太太屋里聊到天亮。作鸟兽散后,一行人走到院子里,林子荣看着半满的月亮,忽然感慨地说了一句:“奈奈,今后孩子的智商纪修负责就好,你不要插手。”顾奈愣了半天,失笑,什么话嘛,说得好像纪修真能单方面负责似的。还好你只有一个隔天,老太太听儿媳妇说儿子去祖坟给两个爹烧香了,还愣了好半天。等家里人说完她吃醉酒后发生的事,老太太面子有些挂不住,饭也不吃了,捂着脸回了房。就这样,回北京前,纪修得到了林家上下的一致认可。子珊直说:“我看他平时话没半句,没想到都用在关键时刻了。”顾奈与有荣焉地假笑一记,心想:那你们是没见过他成天在我耳边唠叨的时候……不过,纪修的确替林家办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林增木去世时没有尸身,家里只立了衣冠冢,刻墓碑时,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让人把“林阿难”三个字刻到妻位上。有人说她这么做是因为她对林增木没感情,也有人说她是不愿意接受林增木已死的事实。说什么的都有。十年前,林增水去世。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多达千人,老太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依旧不肯把名字刻到墓碑妻位上。当时送葬队伍里就传开了,说老太太一女嫁二夫,自觉无颜才这么做。话说得有点难听,但碍于情面,只敢悄悄地传。对于风言风语,林家的儿子女儿们听了也当没听见,不是没气性,而是连他们也不解母亲的行为。林子荣大着胆子替父亲问了句:“奶,你这时候发什么小姐脾气嘛?为什么不肯刻名字,我爷爷知道该多难过?”老太太伤心之余看了眼孙子,没说别的,只说:“我不叫这个名。”她不叫林阿难,“林”是夫姓,“阿难”是她命里的大劫。她不叫林阿难,她叫“柳宪。”“九陌云初霁,皇衢柳已新”里的“柳”。“天之方难,无然宪宪”里的“宪”。她是柳家大小姐,柳宪。去北京的飞机上,顾奈犯困窝在纪修怀里,轻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纪修疑惑,“嗯?”“我是说,你怎么知道外婆的名字由来?我都不知道,哼……”纪修吓唬她:“那从明天起,我教你背《诗经》?”顾奈被他吓得睡意全无:“你认真的吗?”纪修点点头。顾奈噘嘴:“这位小哥哥,你要知道,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请你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话虽如此,但顾奈还是被好好教育了一番。比如,“天然宪宪”的“宪”,原来是形容喜悦的意思。回头她就幼稚地把外婆的微信备注改成了“柳开心”。再后来,把自己名字捂了一辈子的“柳开心”,陆陆续续对顾奈说了许多从前的事。单从她出生,讲到她留洋的经历,就花了一个月。后来,顾奈问她:“您之前落海失去了一些记忆,不肯告诉大外公你的名字,这情有可原。可后来想起来了,为什么依旧不肯呢?”“柳开心”说:“我先想起来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爸爸的名字。”战乱年代,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都会将女儿的名字捂得严严实实。柳宪少时的闺蜜,就因为在街上与家仆走散,告诉了他人姓名寻求帮助,却反被那人拿着名字向家中勒索了一锭金子。那个年代山贼马匪也出奇多,富家小姐就是他们的粮票,一旦逼问出小姐的姓名,就会拿着生辰八字去家中索要钱财换人。因此,名字对柳宪那个年代的女人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东西,轻易不可告知外人。而且。“那时我刚生下你大舅不久,身子很虚,你大外公托人买了一些补品给我,其中有一包花胶外头包着一张一年前的旧报纸,上头登了一则讣告,写着我爸爸的名字。边上小一点的名字,是我兄弟的。”她的亲人们,早在一年前就被炸死了。她并不知道,更不知道原本该在老家逃难的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战区。是为了找她吗?她不敢想,一想就哭。“奈奈,你明白吗?从那时起,‘柳宪’就已经死了。她跟着自己的父亲和兄弟一块,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林阿难呢?林阿难也很好啊,奈奈喜欢林阿难,从小就喜欢,喜欢了二十年呢。”“柳开心”说:“是啊,我当‘柳宪’的时日太短,当‘林阿难’的时间又太长……可是奈奈,如果可以,我只愿当爸爸的‘柳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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