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作态没能恐吓住温放之,他虽然有些失望,但终究不敢彻底的撕破脸。南国的势力虽然还未大举进入辽地,但他也不敢完全小视。
早年他跟随羯主石虎参战于襄国,是亲眼见识过这些中原的霸主是如何的凶悍,屠城灭族都只在一念之间,完全视人命为草芥。
他们东胡虽然同样不算什么善类,但因族众本身就寡少,所以对人命还是在意,如他扑杀宇文部,也只是杀掉宇文部的首领人物,那些族众还是掳掠过来,不会完全杀绝。但是在河北,他亲眼见证的屠城之战便数次之多,那种狠戾就连他都深感惊悸。
可就是这样穷凶极恶的羯主,却被南国攻打得老巢不保,被迫迁都。单凭这一点,南国之强悍便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又怎么敢轻易树此强敌?
段兰主动放低姿态,温放之便也不再那么强硬,仿佛此前的冲突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坐回了席位中,手指轻敲着案沿对段兰笑语道:“段公若仍心忧此旧隙,我倒可出面稍作周全,两部既是比邻并立年久,当此羯患未消之际,实在不宜互斗互损。全成此事,算我此行稍作见礼。日后并助行台用事,犒封陆续有来,也实在不必穷争须臾之长短。”,!
因是得知温放之将要亲自前来,段兰也是极尽重视,携带一众族中亲信并刘群、卢谌等人,远出十数里相迎。
目下仍是天寒,海路还未开通,所以温放之今次是途径辽东至此。除了其随行百数众之外,慕容皝还派出其子一路率部护从,也足见对温放之的重视。
艰苦的环境尤能予人磨砺,自启泰四年出行,于此历事已有数年之久,温放之早年身上些许稚气也都荡然无存,上唇已有髭须显得更加成熟,一眼望去,颇有精干模样。
双方于阳乐北面山野碰头,远远的温放之便甩鞍下马,趋行上前,先不理会阔步迎上的段兰,先对刘群、卢谌、崔悦等人深揖一礼道:“晚辈走拜此中,岂有长辈出迎的道理,实在是失礼。”
早在数年前,温放之新抵辽东未久,便亲自前往辽西拜会过刘群等人一次,当然是私底下的接触。此时眼见温放之卓然行来,形容体态颇有温峤遗风,几人也都难免思旧,上前将温放之搀扶起来:“太真后继大壮,我等也都欣慰渴见,区区俗礼,不足挂齿。”
待到这几人稍叙旧情,段兰才又携子弟行上前来对温放之见礼道:“辽荒边酋,幸会国使。温公高风,边中亦是久仰……”
如是一番寒暄,一众人才返回段部如今的营地。这其中,慕容霸处境不乏尴尬,段部所以覆亡,慕容部的落井下石关系极大,如今走入段部大本营,段部众人能够按捺住不拔刀相向已经算是客气,自然不会再给他什么好脸色。
其实他们东胡几部鲜卑,纠缠年久,也多相爱相杀故事。算起来,慕容霸还算是段部的婿子。早前段辽率部东逃,遭到慕容翰的反噬,慕容部捕获诸多段部宗亲,其中有前代首领段末波之女,被慕容皝配许慕容霸。
不独慕容霸与段部有姻亲,甚至就连慕容皝自己,他的正室同样也是段氏女,而且就是首领段辽的姐妹,而慕容皝的母亲,同样是段氏女。但就算如此,并不妨碍他们相杀。
眼下的段部虽然独安于辽地目下的纷乱之外,但情况并不容乐观。毕竟这一场纷乱可是由他们点火的,眼下是因为天地尚未解冻,令支对抗的那双方还有留力,一旦等到完全的春暖解冻,战事再上高度时,哪一方对段氏都不会视而不见。
所以对于温放之的到来,段兰也是充满期待,频频告说自己归义之赤诚,以期能够获得更多来自晋国名位与实际上的支持。
“我部久受羯逆虐苦,如今受感行台大将军义召,不与贼胡同处,决然归义。我家久居辽西,略存薄德于民,如今四边之民也都蹈行仁义,奉我为主。古礼有千乘之君,受命天子。我部既有归义之事迹,绝不敢复为乱礼之悖行,但无法器号令于众,事务也多有混乱,斗胆祈求暂假单于虚誉,能以制令节制边胡趋义而行……”
听到段兰讲出自己这名位上的诉求,温放之还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而居坐末席的慕容霸先是皱起了眉头,旋即嘴角便泛起了冷笑。
大单于号,至于三国及晋,逐渐变得泛滥起来,各边胡虏凡势力稍大,往往都要自冠此号,以示地位要超出周边诸胡酋首一头,并有节制周边诸胡的权力。段氏前代的确也曾得授大单于号,鲜卑慕容廆也曾称鲜卑大单于,只是慕容皝继统之后,却被南国朝廷将此称号剥夺。
无论大单于号再怎么泛滥,有一点是没改变的,那就是凡加此号的胡酋必须要是区域中绝对强者。往年段部称豪辽西,这一点自然没问题,但如今段兰所率一群亡族之余,趁于各边博弈巧作偷食,居然就敢奢望此位,自然令慕容霸颇感不屑。
对于段兰的诉求,温放之并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说道:“目下行台施用首务,仍是荡平羯逆,全我故国。至于各边英勇归义,自然不会无视。永嘉以来,王业迁远,诸制不存,复兴途中,一切都需创建。段公今次弃贼归义,诚是可嘉,我今日行走此中,也是先代行台稍作慰勉,之后行台封授种种,自会陆续而来。”
段兰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些不悦了。虽然温放之没有直接拒绝,但也没有正面做出回应,这本身便就是一种表态了。
他与洛阳行台接触不多,还不太了解行台的做事风格,见温放之如此敷衍,便觉是小觑了他而吝于封授,皱眉道:“辽边乱中不乏秩序,羯主旧年驰骋中国,但用略辽边之后,也每多挫折。两边世情,终究有别。我君、父旧年也受晋恩,如今也愿携众归义助用。但王恩断绝多年,辽卒多有陌生,恩威不浴,恐是不能勇于用事。”
温放之听到这话,脸上笑容仍是平淡:“生民适乱年久,人情如此,也是无可厚非。但我诸夏自是章制天邦,这一点遂古相传,如日月恒久,素来都没有违于章制、循于私情的道理。适之则安,不适则亡,羯势旧年也曾汹涌,如今已成灶下余烬,消亡未远。至于四边若真私情固执,那也只能布武边荒,再作理定。新袍裁定,不着旧履,这一点也希望段公能仔细领会。”
听到温放之将段兰比作不合脚的破鞋,席中刘群等人脸色俱都微有异变,他们对于行台的风格,其实同样不乏陌生,这些年来习惯了寄人篱下的虚与委蛇,见温放之身在对方大本营中还要如此强硬的应对,心弦不免绷紧。
段兰是在稍作回味之后,才品出话语中的意思,脸色转而阴郁下来,同时语调也变得有些生硬,不复此前的和顺:“国使高论,恕我边胡识浅,不能领会。但若果真有善教于我,不妨长留此境,昼夜警我。”
温放之听到这话后,便从席中站起来,笑容显得有些恣意:“段公或是不知我是何人,我是行台沈大将军亲遣巡督辽务、兼抚诸夷。辽边此境,自是诸夏故治,东南西北都可长留。段公愿意听教,自是大善,但我却恐你财乏势短,不能久奉,强要系留,多是累人累己!”
“你、南蛮远客,安敢小觑于我!”
段兰闻言后已是勃然色变,同样起身怒视向温放之。
刘群等人眼见彼此已经开始口出恶言,也是不能淡然,纷纷起身想要说和几句。
温放之却对他们摆摆手,直视向对席的段兰,说道:“虏酋逞恶,决我生死则可,岂能决我去留!大将军麾下用事英武,非独温弘祖一人,行台带甲百万枕戈之众,正患乏功分酬!来来来,你要如何,我从容相待!生是中国伟丈夫,会受你伧胡逼迫!神州浩大沃土,虽有贼胡亿兆,无患无处抛尸!”
“狂士真要求死?”
段兰总是一部首领,兼觉今次自己背弃羯国,南国总要予他一些抚慰,却没想到温放之竟然如此悭吝凶悍,一时间也是怒火中烧,直接抽刀在手怒吼道。
“段某不要自误!”
眼见段兰已是激怒,下席慕容霸同样推案而起,入帐之际已被缴械,此刻则直接将木案持在手中。至于温放之的随员们,则早已经拥立于主官前后,裂目以视。
原本尚算和气的氛围,眼下荡然无存。刘群、卢谌等此前还有几分慌乱,但在观望片刻温放之的表现后,洒然轻笑步入温放之的身侧,只觉得早年有形无形重压于肩的负担此际已是荡然无存,心胸开阔,一身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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