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见他犹自呆呆怔怔,全不似当初的精干模样,人也黑瘦不少,面上斯文气仍在,眼中却少了踌躇满志的神采,倒多了几分黯淡的颓然,看去老了数岁,虽别有一番萧疏落拓的滋味,终究不复少年得志的光彩照人。她心下微微一沉,知他过得并不如意,原本今日前来是临时起意,并未想好说些什么,此时却忽有了决定,转身便走,一面道:“跟我来。”
季无恙愣了愣,终于回神,忙追出去叫道:“将……慢着,你等等。”
秋往事停下脚步,却并不回身,微微仰头,忽朗声道:“融西盛武郎将季无恙,你认得我是谁?”
季无恙心头“咯噔”一震,虽瞧不见她面容,可单挺直的背影便无端透出一股威势,忽觉胸中情绪翻涌,眼眶一热,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半跪下去,哽咽道:“储后殿下。”
秋往事微微一笑,点头道:“认得就好。”接着往城下行去,季无恙也跟在后头。独留那队长目瞪口呆地立在城头,直到两人都已走没了影,才怪叫一声,连跌带撞地飞奔下楼。
秋往事一句话也不说,沿街走到第一个岔路处,才停下脚步道:“这儿你熟,你寻个说话地方。”
季无恙道:“殿下特地在城上亮了身份,本就不惧人知,既然如此,也不必寻什么地方,便去登天楼吧,我给殿下接风。”
秋往事转过头,见他面上含笑,眼神清明,心情顿时也好起来,笑道:“这才是季无恙,先前那是谁家的呆头鹅。我正饿了,带路吧。”
季无恙往街边雇了辆马车,沿主街一路东行,仍旧到了河边。秋往事下车四处望了望,瞧见金龙桥头边上不远一间灰扑扑的双层小楼,檐下挂着的正是登天楼三字。她本以为季无恙领她去的必定是城内名店,哪知这登天楼却十分不起眼,先前下桥从边上经过也完全未曾留意,不由打去道:“无恙,是你变小气了,还是方崇文克扣你银饷?”
季无恙已率先往楼内走去,回头笑道:“殿下进来再看。”
秋往事跟着进门,见里头倒是人声鼎沸,十分热闹,几乎座无虚席,只是陈设也颇简陋破旧,不知有何特别。季无恙显是常客,一进来便有店小二迎上来道:“季将军来了,给您留着老座呢。”
季无恙抛过几个铜板道:“今日加一副碗筷,让刘师傅做看家菜上来。”
小二往他身后一瞥,笑道:“将军头一回带姑娘来啊,快请快请。”
两人一路踮着脚在满堂食客间往前挤着,跟着小二上到二楼一处隔间,虽十分局促,可一面栏杆透空,正临着斛川,视野开阔,江风荡荡,倒颇畅人心怀。小二立刻去张罗碗筷,秋往事四处望了望,落座道:“景色倒不错,能开在这好地方,生意也这么好,必有过人之处,想来菜色不错?”
“菜色倒也一般,只用的都是当天料,倒还新鲜。至于过人之处,”季无恙摸摸边上栏杆,神秘地笑道,“有两条。第一条嘛,殿下自己仔细瞧瞧。”
秋往事好奇地对着栏杆上上下下又摸又瞧,未见有何特别,正欲问他,回头之时眼角却似瞥见一星微光,忙凑过去细寻,拭去一块陈灰,却见底下指甲大小一块黄橙橙的颜色,她微吃一惊,讶道:“金子?这栏杆莫非是刷金的?”
“殿下好眼力,倒真被你瞧出来。”季无恙笑道,“不止栏杆,内墙、外墙、地板、天花板,乃指顶上的瓦片,上上下下,当年都是刷金的。这楼是金矿发现不久后建的,那时这块还荒凉,来楼里吃饭的多半是要过河淘金,取名叫登天楼,说的就是过河之后大发横财,一步登天。当时这里吃饭有个奇怪规矩,若是穷困吃不起,只要把名字刻在店里便能白吃白喝,只等日后淘到黄金,回来以金粉将当日刻下的名字填满便成,名字爱刻多大,也全凭自己随意。”
秋往事大讶道:“就不怕人一去不回么?”
季无恙道:“一去不回的多数是当真未曾淘到金,但凡淘到,谁还在乎那点金子,自都愿意回来留个炫耀,也算衣锦还乡。时日一长名声传开,更是成了风俗,不仅无人赖账,倒还成了攀比,更流传凡在楼中刻字的皆能寻到好滩。于是名字越刻越大,金粉越糊越多,直到整座楼里里外外皆是金光灿灿,再无下刀之处。那时想在登天楼里留个名字,堪比在登天像上多刻一刀之难。如今自然早已没有金粉填名的事,连当年糊满全楼的金漆也被后来的掌柜刮了个干净,只余一点零星了。不过虽已过了百年,临川人至今最爱说的仍是那时候的事,也都喜欢来这儿追想当年风光,因此虽然楼又破旧,菜也普通,仍是日日没个空座。”
秋往事听得直咂舌,一面在桌椅墙面上四处摸着寻觅可有残留的金粉,一面问道:“第一条确实够特别,第二条是什么?”
季无恙正欲开口,却见小二端着碗碟酒菜推门进来,便道:“第二条且卖个关子,吃完再说。”
秋往事便不深究,吃了些菜,与他随口聊两句,听得外头人声嘈杂,压根辨不清言语,想必不怕谈话外传,便道:“我前阵见过有瑕,她同六哥在一起,一切都好,这会儿该上济城寻四姐去了。”
季无恙点头道:“我知道,她同我一直通信,去须弥山前还来探过我。”
秋往事觑他一眼,问道:“那你还顾忌什么?”
季无恙微微苦笑,垂下眼,低叹道:“我不是顾忌什么,她早就同我明言两不相帮,连阿宿都已打算置身事外,我又有什么可顾忌?只是、只是我……我终究叛过殿下,实在没脸相见。”
秋往事“嗤”地笑道:“你也太不开窍,当日楚颃捏着有瑕的命,你低头是人之常情,我何至于这么小气。瞧你这段日子也过得不得志,早该过来寻我,柳云他们都过来了,我想着重建止戈骑呢。”
季无恙轻轻摇头道:“那次你一走半年,我几度想辞官,只是那时有瑕尚算容府的人,终究不忍她没个照应,便拖了下来。我不仅叛了你,也叛了容王,又能得多少器重,只是因着有瑕阿宿的关系,对我多少客气些,不似其他止戈兄弟,说踢就踢了。后来止戈骑越拆越散,几乎成了空壳,我想尽力保下一些,却终究什么也没做得成,还被调到融东,也不带兵了,只管招兵。这时候我心也灰了,也不指望什么,总之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混日子罢了。”
秋往事也颇觉感叹,正想安慰几句,却见他洒然一笑,甩甩头道:“罢了,不说这些,今日在城楼上听你问我可认得你,想起过去的日子,忽然就开窍了,厚颜也罢,无耻也罢,我都已不在乎,只要能再同当日兄弟一起并肩驰马,抚平天下,我死也无怨了。我既已当着旁人的面随你走了,在方崇文眼中便必定已是叛徒,我已回不了头,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好,我都只能求你收留了。”
秋往事畅然大笑道:“好,待收了方崇文,重建止戈骑的差事,我便交给你!”
季无恙胸怀大畅,只觉胸中横亘许久的块垒一时尽消,连饮了几杯酒,熏熏然问道:“殿下,有句话或许不该问。当日容王势大,我跟了他,今日永宁崛起,我又要跟你,你便不怕我是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么?”
秋往事也饮了些酒,略有些醉意,眼中愈发光彩流溢,一挑眉道:“就算当真如此那又怎样?人往高处走,何错之有。我不求财,不求势,只求天下太平,要的不是一辈子效忠的跟班,只是志同道合的手足,若有朝一日变了志,分了道,你觉得我已不能给你想要的,大可弃我而去,不必留恋,更不必内疚!”
季无恙怔愣无言,许久才轻轻一叹,低声道:“容王不能叫人死心追随的,便在此处。”语毕举起酒杯站起身,深深一躬,将杯中酒向着栏外河流临风一洒,说道,“这座临川城,便当做无恙送给殿下的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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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往事倒也似并不如何吃惊,笑盈盈望着他道:“哦?还有这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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