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城多日不见,颇见清瘦,眉宇间也似有些抑郁,见了杨守律,初时还笑得开心,旋即又面色一黯,有些委屈地望着他,认真问道:“九叔公可是来救我们的?”
杨守律见她神情怪异,不由心痛,轻轻拍着她道:“南城受委屈了,没事,九叔公在这儿。”
顾南城固执地盯着他,仍旧问道:“九叔公可是来救我们的?”
杨守律见她问得古怪,讶异地瞟一眼杨棹雪,见她面上也有些为难无奈之色,连边上的裴节神情也颇尴尬。他不明所以,只得先点头答道:“九叔公自是救你们来的。”
顾南城一听,忽地扑簌簌流下泪来,回头倔强地盯着杨棹雪,大声道:“我说九叔公会来救我们的!”
杨守律愈发摸不着头脑,皱眉问道:“南城,怎么了?可是怪九叔公来迟了?”
忽听身后一人笑道:“守律兄猜不出么?自是有人为求脱身,不择手段了。”
裴节一听这声音便觉耳熟,抬头望去,但见李烬之自黑暗中缓缓策马而出,不由心神大震,惊呼道:“是你!你怎么……”
杨守律听他语中对杨棹雪等人颇有嘲讽之意,立时眉梢一挑,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李烬之不温不火的目光淡淡自裴节一行人身上扫过,微微一笑,问道:“被困双头堡的一共四人,杨夫人和南城妹妹在这儿,敢问容王妃和方入照在哪儿?”
杨守律一怔,这才醒过神来,眼光一扫,见裴节队伍中果然不见王落与方定楚,微微一讶,问道:“可是自回融洲去了?”
裴节眼神闪烁,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杨守律见他神情不对,知有隐情,正待追问,却听李烬之道:“众位兄弟也累了,咱们别在这干耗,先安顿下再说。不知褚老大可愿收留裴家兄弟歇一晚?”
褚天生先前一直听得云里雾里,终于听到话题转回自己身上,立刻拍着胸脯道:“这个岂有二话!大公子不嫌弃,想留几日都行!”
裴节见李烬之岔开话题,也松了一口气,忙应道:“多谢褚兄厚意,那便叨扰了。”
一行人回到柴塔窝子时已近黎明。裴节麾下一路奔波,皆已疲累不堪,各自寻了地方倒头便睡。双头堡众人却因狠狠胜了燎人一场,兴奋不已,连夜杀牛宰羊摆酒庆贺,直闹到天光方各自散去。
褚天养回到帐中躺下,心中却有所挂怀,既有兴奋,又有焦虑。辗转难眠,索性一跃起身,正欲出帐,一掀帘却赫然见到李烬之站在外头,不由一怔,尚未开口,却见他微微笑道:“褚二哥若不累,可有兴趣聊聊?”
褚天养侧身一请,笑道:“求之不得。”
李烬之一入帐,褚天养便见他背后背着包袱,不由一讶,忙问:“宁兄弟要走?”
李烬之不答,却望着帐壁上所绘一幅二丈余宽的疆域长图,问道:“这图对风燎之间大大小小族群分布描绘甚详,放眼平江两岸未必找得出第二幅,敢问可是褚二哥亲手所画?”
褚天养借着帘缝中透进的些许天光,望着大半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的疆域图,眼中光影明灭,轻叹一声,低头笑道:“年轻时折腾的玩意儿。我在燎邦做过马奴,在凤陵山做过猎户,在平江上划过黑船,在释卢贩过盐铁,平江沿岸,那是踏遍了的,同各路人马多少打过交道,各地土话也都来得几句。如今过了十来年,这上头的小族早已大半泯灭,或是归风,或是归燎,或是自家内乱,或是互相吞并。这图,也早已做不得数,只能拿来扎扎帐包了。”
李烬之转身望着他,眼中神采湛然,问道:“这图过了时,褚兄便无意再绘新图么?”
褚天养指尖轻轻一震,似是被人窥见了深藏心中的隐秘,忙点燃灯烛,命人送近些酒肉,拉过牛皮垫招呼李烬之一同坐下,笑道:“年岁都一把了,哪儿还有劲头折腾这个。我只想太太平平地保全这几千口人,下半辈子也就够了。”
“褚兄正当盛年,此时便言收刀入鞘,未免为时过早。”李烬之微微一笑,探手拔出搁在一边架上的长刀翻来覆去端详着,蓦地一挥,在左手食中二指上狠狠一抹。褚天养吃了一惊,尚未叫出口,却见他起身大步跨到疆域图前,左手双指沾着血迹,飞快在图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又在中间直上直下随手涂抹,转身道:“这才是新图应有的样子。”
褚天养如遇雷击,怔怔看着这囊括平江与七月河、图伦丘、纳尔坎沟之间延展千里的大片土地,各零散小族间的界限被血迹模糊,混为一体,横亘于风燎之间。他浑身冒汗,血一阵阵往头上涌,眼前也微微模糊起来,似有什么尘封许久的东西忽被人一锹掘出,见了天日,突如其来的阳光晃得他头晕眼花,无法直视却又不甘移开视线。
李烬之继续以指血在图上做着标注,一面急促说道:“褚兄选了双头堡为筑基之处,选得好!双头堡地处风、燎、释卢之间,南通北照关,北临七月河,东有平北草原畜牧之利,西有纳南沟谷藏身之便。进可攻,退可守,宜牧、宜耕、宜贸、宜战,天生便是建国立业之地!”
褚天养被这“建国立业”四字震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提起酒壶“咕咕”灌了两口,重重往几上一磕,沉声道:“建国立业,说得好!只可惜啊……”
“只可惜,”李烬之接道,“燎人逼压甚紧,风人又忙于内乱,无力相助,使你左右逢源,夹缝求活的路子越走越窄,莫说一展宏图,便连立足之地也终于岌岌可危,朝不保夕。”
褚天养自嘲一笑,摇头道:“宁兄弟也觉得我走错路了?哈哈,什么建国立业,什么雄踞一方,什么为风之屏,为燎之盾,两方皆相亲厚而不敢辱!呸,痴人说梦!”
“错,绝非痴人说梦!”李烬之回到几前坐下,微微倾身,断然道,“褚兄识见高远,胸有沟壑,又有仁厚之心,足堪为一方之雄,只可惜时运不济,这才消磨了英雄志气。”
褚天养定定望着他,嘴角轻勾,晃晃酒壶道:“我这点痴念,连大哥都只当是笑话,难得今日有人愿听我一吐块垒。宁兄弟,我敬你!”
李烬之接过酒壶仰头饮了几口,一抹嘴道:“褚兄时运不济,无非在一条,便是风人无心北顾,燎人有意南侵。而如今,这情形却变了。”
褚天养眼神一动,似有些疑惑,半晌方道:“宁兄弟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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