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你若执意要去,那朕便命你快快回来。”“朕……朕等你。”…………等谁?不知是真是幻中,裴钧只觉已飘魂坐在刑台上,眼瞧着自己血污满布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下台去了,又被街角看热闹的人给笑骂着踢回他脚边来,耳中听他们在大笑,笑他裴钧一世奸臣招摇过市叱咤宇内,到死竟全尸都留不得,头颅还被人当球踢。这一刻,他似正等着地狱阴差来带他走,却又只似被这无情天地剥了所有知觉地隔绝在此处般,对这嘈嘈世间已再无法嘶吼反抗,就连周遭魑魅魍魉人影幢幢也推不到他,仿若世间就只剩他这一缕孤魂,来是独身,去,亦不可能有人陪。如此独行,多少年了?他为那金銮座上的少年大忠似奸了一世,脊梁骨顶着骂名踽踽独行,叫百官怵他,百姓怒他,走到菜市口都有黄口小儿编了童谣骂他,可到头来,他等到的竟是少帝姜湛的一场局布星罗、欲擒故纵!奸罔下的愚忠,本想来日方长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或然能将那人感动一把,他甚至还偷着乐过……又岂知姜湛情意绵绵的容颜下全是假意与算计,而昔日罗衾软榻尽是虚妄,纵情声色也不过是一出出韬光养晦、忍辱负重的戏码,掠了浮华拍尽繁花,终究鸟尽弓藏,河过桥塌……恨?到头来,怎么恨?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他确然色令智昏、用情太过,自己看着都觉蠢到可笑,而最终这一身罪孽与贪求起于这一场欲念,落,也终于落在这场欲念上。就这么止了吧。裴钧叹了口浊气,干脆好整以暇仰躺在刑台上,抬头看青天上半黄不红的日头,只觉那是明灭在魂灵中的一团火,此时只需他双目一闭,便可如冷水兜头淋下,将那火尽数浇灭,从此再不醒来……可此时人群却陡然暴发一阵呼喝,又更比观刑叫好时更聒噪起来。裴钧恍然间听见了震耳的马蹄声,从很远的地方隆隆靠近,似是千军万马已踏破京门城防,正齐齐向皇城压来,直震得他后背下的台子都在颤,而周遭人群中有不怕死翘首看热闹的,有惜命而惶然逃窜的,都在高声喧腾:“那是谁的军队?”“是不是有人要造反了!”“快快!看那边!”……裴钧睁了眼,想看看这嘈杂人间到底是谁,竟想叫他死都死不安生。可这一睁眼,他却是愣了。只见观刑人潮被数百兵马隔作两边,一匹红鬃烈马星流霆击般冲来。马背上的男子在兵士簇拥中匆忙跃下,颀长身影好似行云流水,那惯常清凌淡漠的脸上长眉紧聚,此刻竟有丝惶然。裴钧静静支着脑袋,待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不禁荒唐笑了一声:“哟,是晋王爷回京了。”也是,要让他连死都不安生的,除了晋王这宿敌,还能有谁?裴钧心想,斗了半辈子了,晋王这奸贼头子想必终是听说他被姜湛下了大狱遭了殃,便喜得连他死都等不得,这就打雁北关冲回来造反了。啧啧,真是要不得啊。此时此刻,晋王的目光落在了裴钧垂下的脚边,看见了那颗沾了血灰的头颅,霎那间,他整个人如蒙雷击,脸面登时血色顿失、青白发灰,双足也重重向后倒退半步,一时竟偏而欲倒,全赖后头赶来的侍卫扶了一把。“呿,怎吓成这样。”裴钧哂笑一声,心说这晋王战场都上了几轮,竟会怕个死人头,枉斗了一世,还当他真是个硬骨头,未想竟是个胆小鬼!原照晋王平日里那行止,怎么也该抽着唇角说一声:“跟我斗,找死。”再轻哼一声,冷笑才对。此时这情状,也不知是不是台本儿拿错了。呵,总归人这一世不就是演场戏,是不是个角儿,还得落幕才知道。裴钧本自觉能混个好死,岂知他费心费力演了一世,这戏却同他根本没甚关系。想到此,他几乎快被自己逗乐,挑了眉,垂眼看脚边那颗头颅,自觉虽是沾了灰染了血,可脸倒还是一等一的俊气,且死到临头他心水已止,故神容其实也不甚狰狞。啧,若是扒拉扒拉灰,收整收整,应是还能再坐羊车打红袖香街里过上一趟,必然又是满车瓜果花香,叫姑娘小姐们吵着要嫁他————如果她们不知他是裴钧的话。正是裴钧一身轻松,脑中天马行空之时,晋王那边的人马似乎都聚齐了。扶着他那侍卫讷讷地问:“王爷,可有令下?”悲风呼号中,晋王一脸惨白地盯着裴钧脚边,僵硬神情上不见一丝敌人丧命的愉悦,反倒是真像被吓了个实在般,过好一晌,才薄唇微颤道:“给本王传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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