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说的极是。需知这道理人人都懂,可应验到了自己身上,却总是有些心存侥幸的想法。”
夙未当然知道对方意有所指,微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
“来见你之前,我已尽力远离她了。”
一空露出一个笑来,言语间却没有退让。
“来见小僧之后,希望公子也能尽力远离她。”
夙未不语,许久才站起身来。身上那件绣工精湛、布料奢华的外裳因这一夜的盘坐而起了一道深深的褶皱,看起来是轻易无法抚平了。
他盯着那道褶皱,突然便反问道:“听闻一空法师精通佛法,更熟于佛法用语,不知可曾听过一词,名叫仆呼那?”
一空略作思索状,片刻后才缓缓吐出一个词来:“仆呼缮那。”顿了顿,他继续解释道,“公子说的那个词,应当是仆呼缮那,那是梵语里‘众生相’的意思。”
“依你所见,可有何深意啊?”
“法身为烦恼所缠,往来生死,故称众生。我人相所不及者,存有所了,名众生相。公子与我,皆是众生。公子设问于我,我以天地作答,便是众生相。”
男子的身形突然便近了些,酥油灯将他身下的阴影投在一空的肩膀上,看着像是打湿了一般沉重。
“你知道的,当真便只有这些么?”
一空没有抬起头来,双手合十放在胸口。
“这几个字对小僧来说,确实只是佛法用语罢了。其余的,小僧也是不曾习得,怎敢妄言?”
许久,男子的回应仍没有传来。一空慢慢抬起头来,才发现那人早已离开,大殿中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孤身立在油灯佛像之中许久,直到那名唤烛鱼的小沙弥再次找到殿上来。
“师父,他们已经出了山门。”
一空点点头:“知道了。”
烛鱼因为守夜而困顿不已,回想方才的情形又有些不忿:“师父,那两人当真是丞相府上的人吗?半夜登门竟还如此不知礼数,害得师父诵经到深夜......”
“你若气恼自己没了睡眠,下次我便只吩咐瓶儿便是。”一空不客气地拆穿了小沙弥的心思,不等对方羞愧自省,突然又问道,“你可听过龙作鲤于池的故事?”
烛鱼茫然摇摇头。
“鲤渴望一跃化龙,是因为它们虽心生向往、却并不晓得龙究竟有何厉害之处。反之,如若幼龙生于莲池之中,终日与鲤作伴,它便不会知晓其真身可以翻云覆雨、撼动天地。我们要做的,就是不去惊扰这方池水。只有这样,才能保得莲池安定。”
烛鱼听得云里雾里、困上加困。
他只能偷偷寻思,方才那两人的身份一定非比寻常地尊贵。师父不想得罪,这才找了这诸多借口来同他讲那些大道理。
“师父的教诲,烛鱼铭记在心。”
他心不在焉地应承着,只想着快些回去睡觉。
一空瞥他一眼,只觉着瞌睡虫已经在他的脑袋上跳起了舞,当下挥了挥手。
“回房去吧。睡前记得交代下去,明日午时之前,大殿的门都不得开启。”
烛鱼有些困惑已经折腾了一夜师父还要忙什么,可最终睡意占了上风,他打起精神行了礼,摇摇晃晃地退了下去。
一空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大殿正中,许久才撩起经幡向大殿之后走去。
大殿正中那尊佛像的背后,立着一只毫不起眼的小龛,龛中无牌无位,只放着一只小巧的铜碗,碗边已经磨得发亮,内里却生了一层铜绿,显然多年未曾有人碰过了。
“师父,您曾担忧之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用火折燃起一炷香,却没有点灯,就在黑暗中注视着虚无的前方。
“人人都说,修行之人,最不宜有偏见之心。如今来看,弟子还是修行不够啊。”
年轻的僧人缓缓跪拜,身躯像是一株陵墓前倾倒的松柏。
“弟子私做主张,违背了您的意愿,就当是我为苍生苛求来的一线生机。一空愿此生身葬出佛门、魂魄不得归于天地,以偿负他一人之业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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