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沉默了一会,何经理还想再接再厉劝说,对方突然开口:“这个事……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找个人跟你说吧,请等一下。”何经理烦死了踢皮球,听这意思,还得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拉来,口气不耐道:“喂?喂,朱小姐,希望您能配合公司的方针。”电话似乎是被搬着走了,他抬表等了三四秒,对面没有人声。他正欲跳脚,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这团笑出来的气像是顺着电波从听筒里散出来,阴阴的,吹得人一个哆嗦。他听到一个低沉且轻的声音,这个声音经常出现在董事厅与股东会的最顶头,执掌集团生杀大权,他死都不会忘。“何多闻,你活腻了。”“……”何经理腿一软,原地吓跪。业绩一脚踏上二楼的红毯地板,管彬杰手背上的汗毛轻轻一立,也许是空调正对来宾喷出的大股冷气导致的应激反应,消毒似的从眉毛吹到脚后跟,略有些森然的凉意。他忍不住埋怨地搓了一下胳膊:“雨天还开这么大冷气……”他身前那个姓侯的男人好似屏蔽了对冷热的感觉,浑身线条流畅,鼓起的肌肉泛着油光,走路姿势协调性极高,不是子公司雇佣的那些墨镜西装的“花架子”比得了。管彬杰从上到下打量他时,眼神一凝,发现他耳背上夹着一根烟,被雨水泡得稀烂,烟丝稀稀拉拉挂到茬青的寸发上,纸卷贴在皮肤上,应该很难受,但他没取下,进门薅头毛的时候也小心避开了这一块。从烟的种类实在看不出线索,最便宜的牌子“飞燕”,五块钱两包,民工的消遣品。管彬杰本能品尝到一丝古怪,就好像这个地方——耳背处,是一处非自留地,这块地上是种苞谷还是稻米,轮不到他来置喙。那个掌控“土地所有权”的,是他背后的人么?管彬杰胡思乱想了一路,无意识地跟着男人走,或许是他走得太稳当太有目的性了,根本没预想中的惊心动魄,偶尔停下看地毯的褶皱方向,又很快有了新的方向。最终两人停在一间清洁间面前。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伸手推了推,背后似乎被什么抵住,发出哐啷哐啷的轻响。管彬杰立刻要转身叫人:“我去找服务员开……”狭窄的走廊刮出一道人为风,男人退后几步,随即一个助跑前冲,一脚把清洁间的踹了个窟窿。管彬杰:“……锁。”他没理会目瞪口呆的管大经纪人,屈膝蹲下,半个身子探进脸盘大的窟窿里,上演了一场现实版的徒手撕门,管彬杰不可置信地被抛投过来的木板砸到脸,活像见到拆迁办的人形金刚。人形金刚干了一回名副其实的“破门而入”,把足有两指厚的门拆出一个可供出入的大洞,猫腰钻进去,里面噼里啪啦一通响,随后这扇破门含恨倒地,随之倒下的还有五颜六色的拖把,泥水殃及了管彬杰一头一脸。管彬杰:“……”果然拆迁办都是顾头不顾尾的货色。凭借这金刚敏锐的嗅觉,还真在门里面找到昏迷过去的楮沙白,他一副蒸虾子的模样,只剩胸口还在起伏,管彬杰刚要搭把手,男人却背过身蹲到他身旁,拇指扒开眼睑,掰开口腔看牙苔:“有过敏反应。”随后一把扛起他,朝管彬杰一摆头:“这边,消防门。”管彬杰秉持遵纪守法的原则,原地愣了一下:“不……不赔钱吗?”男人似乎根本没有这个概念,好似听到了外星鸟语:“啊?”管彬杰不自觉把心里话顺出来:“……大,大哥,就算拆迁办的,总也得给地头蛇点抚慰金吧……”男人冷眼刀子似的左右一瞟:“怕是有人早把这一层打点好了,用得着你垫付账单?”管彬杰这才意识到这一层不说来往宾客,连服务员的鬼影都没有,曲折相通的走廊,大同小异的艺术画,别的不说,先为自己孤身闯虎穴后知后觉惊出一把汗。他的前半生从没遇上亲身历险的事,凭一张嘴打天下,诠释什么叫“给我一个话筒,我能撬起半块地皮”,忘了自己在“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这方面的业务不熟。这么稍微的一耽搁,离消防门还有四五步远时,右侧的某扇雕花大门一拉,走出说说笑笑的一群人——他们迎面与“双耳鹿”们撞上了。这情形诡异到没法形容,双方都是一静,管彬杰道:“你先走,我问点事。”拽了拽领带,清喉,勉强整理出一副声色俱厉的做派,“我们的人吃了这里的东西出事了,给个解释吧。”待他将事情一说,沙龙才子们一脸无辜,冤如六月飞雪:“害人的事我们做不来,这里没上吃的,红酒我们也喝的!一个瓶子里倒出来,没有问题!不信我现在喝一杯给你们看看。”接着就三三两两把酒瓶“传花接鼓”过来,有人眼疾手快将角落的一个呈上去:“这个,这个应该是沙白喝过的,我们杯子都在桌上,他喝完这杯放到墙边,说出去透透气——我们哪里知道会出这样的事。”管彬杰拾起玻璃酒杯,装进随身带来的保鲜袋里:“不劳烦诸位的胃了,我们带去做个检测就好。”像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粗糙又匆促的审问过后,他步履匆匆追上走消防通道的金刚及病患。消防门后道路崎岖复杂,光裸的钢筋与梁柱三衡四竖,他终于体验到一回“飞檐走壁”的艰辛,西服被刮掉三颗扣子,在房屋的细小夹缝间上窜下跳,避开任何能捕捉到他们的视线,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羊肠小道。53号宾馆的后坪是一块仅供两辆车停靠的水泥地,蓝底白字的门牌被隔壁的油烟熏得焦黄,墙角堆放两个大号泔水桶,阿黄正腿打摆子地左右张望,一见来人眼睛一亮。侯金刚一路脸不红气不喘,大步过去,一把拽开后座车门,将不省人事的楮沙白放平进去,扣好安全带,啪得一声从外面踹好车门,像个“见义勇为不留真名”的梁山好汉那样,顶着一头稀里哗啦的雨,踢着水往外面的街道小跑走了。管彬杰跳上车就见他走远了,摇下车窗喊道:“哎!大哥,雨大,上车吧!”人已经不见了。阿黄油门踩到底,几秒功夫,他们就从昏暗逼仄的后坪冲出侯建路大道的路灯光芒之下,管彬杰挡了一下眯起的眼,遇到映来的光,立刻掏出纸笔,边走边奋笔疾书,字歪成狗爬体,火速写下一串名字,不认识的用体貌特征代替。阿黄呼啸闯过一个红灯,一心二用道:“这什么?”管彬杰将保鲜膜装的酒杯搁到一边:“就算真的是楮副喝过的杯子,也查不出的,把那群人忽悠过去,名单有了,直接往公司查。”“公司?”阿黄糊里糊涂听了几句,用他仅有的脑容量没能构思出一个合理的环环相扣,索性一门心思扑在驾驶上,把那辆二手破车开成波音747,一路飞驰拉到医院后门。打过招呼的医护人员担架都摆在外面,撑伞等人,车到了立刻呼啦啦一窝蜂迎上前,又忙霍霍地一路推进后门通道,衣袂翩飞,水花四溅,在管彬杰眼里真是名副其实的白衣天使了。管彬杰停在急救室外侧,气还没喘匀,阿黄就惊疑不定地攥着个东西过来,做贼似的撩开他扣子崩飞的西服,扔了个东西在他裤兜里:“管哥,后座上有部手机,不会是那个……那个人落下的吧?要……要交公吗?”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楮沙白遇险走投无路,整个二楼都被清空,怎么会那么巧,恰好有一部遗落的手机?他下意识捂住兜,跑去最近的厕所,腥臊与消毒水混合成一股史无前例的臭,他顾不上对这个险恶的环境评头论足,拉开一个隔间的门反锁上,掏出那部翻盖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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