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人来取车,见他伶仃杵在一堆被五颜六色塑料锁栓起来的自行车中,疑心他是偷车贼,呵斥了几句。他一声不吭跨出自行车棚,顺理成章走入公寓楼。这栋坐落四环的公寓楼最高六层,朱定锦这一户不上不下选了三楼,另一侧没特意做植被,占了扎根于此的“原住民”的便宜,有几棵移栽不走的老槐树,树荫浓密,隐蔽性极好,足四层楼高,为了防止夜里毛贼爬窗,底层住户都自行焊接防盗窗,将下层包装成一个钢铁牢笼。防盗门自然也装了,但这拦不住真正的“手艺人”,兜里装着小广告的条,掏出钢丝撬锁,一旦有人经过,装作贴广告的在粉刷墙上乱拍一气。几经波折,咔嗒一声锁开,“矮头将军”吁口气,扭开门把手。屋内平静,昏暗的楼道一下子转入直面阳光的客厅,眼睛不自觉一眯,穿堂风在视网膜画面聚焦前先往他头面上吹过,心中隐隐涌起不屑——以为装了防盗窗,就自觉四平八稳,连窗都不关就出门,还真是……景象清晰,防盗窗上的小锁晃晃悠悠,正对他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面容带笑,仿佛扫榻相迎,待客人来。他悚然一惊,脑筋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作出正确判断,立即夺门而出,然而他撞上一堵人墙,一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男人用力将他逼入房内,反手关门,落锁。他惶惶一瞬,恶从单边生,放弃从门口逃生,凶神恶煞扑向沙发上的人,试图捞到一个人质。“人质”突然往后一仰,顺着沙发“淌”了下来,抓住他的脚踝,在他失去平衡的一刹,扭动旋转上身,趁他重心未固,骤然发力一个翻身将他摔出去,背脊撞瓷砖,“矮头”不经啊出一声惨叫,一口气没歇,“人质”立刻撑起来锁住他颈部,紧接着一拳打进腹部,指节坚硬,差点没把他胆汁打出来。天底下如此暴力的人质,遇上的几率与彩票中大奖差不多。侯二此刻才掺了“一脚”,一只脚顺势踩到他一侧肩上,分量不轻,“咯嘣”脆响,直接将他左臂踩脱臼了。九月的天,秋老虎还没过去,“矮头”冷热汗交替,顺着鬓角濡湿脸侧,他分明看到这个人出门了!“你……你谁……”“房产证上挂我的名,你说我是谁。”赵伏波踩住他胸口,蹲在他身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他的脸:“没干过架吧?你是壮,可你不会打啊。”“矮头”眼珠子死死盯着,那是一双护肤品以及祛疤膏持之以恒涂抹的双手,可以称作“柔夷”,某些固定部位老茧却仍有保留,看起来是一双朴实劳动人民的手。可刚刚那一套……“我以前干仗干出过名堂的,你不知道么?”赵伏波点了根烟,鼻腔喷出的烟吹到他脸上:“来,朋友,私闯民宅,说个理由吧。”“矮头”咬牙道:“偷……偷点东西……”“不怎么像。”赵伏波往他身上七摸八搜,他刚要挣扎,侯二两脚,彻底把他膝盖以下踩得没知觉,“矮头”哀嚎一声,瘫在地上不住抽搐。赵伏波从他臭脚底鞋垫里层扒出几包粉状物,嚯地笑了,“怎么着,我就说,你这副派头,更像送货上门的。”“矮头”被踩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一尾翻肚皮的鱼,索性缝嘴装死:“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你还没我知道的多。”赵伏波将东西扔出去,侯二拾起小包粉末,用报纸捆好,放进腰包里。“原家是什么时候搭上汣爷这条线的?”赵伏波复低头问他,“竟都不告知我一声,太不给老主顾面子了。”“矮头”惊疑不定瞪眼,既想问什么老主顾,又想质疑原家是“肉包子打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完整回去,乱成一团麻,裹在舌尖,只化作几声不甚明了的“啊啊”。“既然是老朋友千里迢迢来宣义打秋风,赵某怎可不亦说乎?”还未等他张口,他挫下去的头皮被按住,猛地往地上一磕,随即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楼下鸣笛两下,时间掐得正正好,侯二揪起男人的背心,一把扛抱起来,顺手往他脸上浇半瓶白酒,营造出“酗酒”的假象,稳稳当当地下楼。自行车棚的一侧早停着一辆貌不惊人的出租车,侯二将眼睛扒在贴膜的车窗上,看见驾驶座上猴精的汉六,随即开后座把人塞进去,抓过安全带熟练绞完手腿。完事车门一拍,像是拍到躁动的马屁股,未熄火的车身几乎在同时蹿出去,车技高超地一个漂移,从资金短缺因而未开垦的小区草坪上碾过去,避开不多的监控,一路烟尘滚滚混入车流。侯二自觉这番配合做得相当舒坦,回来一进门闻到仍未散去的烟味,不慌不忙去厨房拿了个碗,屈指弹了一下,暗道质感不错,充当烟灰缸不掉价。不料上供时,赵伏波冷冷道:“那是我吃饭的碗。”侯二默然,将碗原封不动摆回去,伸出双手作出掬水状,接住她抖落的烟灰。一根烟抽完,他合上双手一揉,将残渣塞入裤兜,同烟嘴一起毁尸灭迹。裤腰带忽然一抖,赵伏波抽走了他挂在腰上的手机,滑盖出去,迅速拨出一串号码,打了个电话:“璠姐,是我。”通常情况下,魏璠“查岗”的电话,要是她不接,对方立刻化身成丢了崽的母豹,吼个惊天动地;但她打过去,那边不管是刚打雷还是下雨,魏璠都会整出一副慈母的面貌,捏着她平生最柔情似水的嗓音嘘寒问暖。“首映场给我留几个座,请魏家私人医生过来一趟……是姓杨吧,对,口风最严的那个,封锁体检报告,尤其是尿检。”魏璠不是没经过世面的人,听出不太妙的风雨欲来,但她依然一口应下。没有挂断,趁热打铁岔到别的事:“伏波,过年有安排么?……我知道还在,但我妈又要折腾去赤道那边热带岛,你晓得,她耐不了寒,往暖一点的地方跑,对身心也好。”言下之意,是叫她随行,去海边涤荡一下心灵。“好意心领了。”赵伏波道,“可惜有事。”魏璠不依不饶地劝说:“你听我的,出事我帮你看着。辞去董事长职务,请代理人,拿着股份分红到处走走,散散心——你这样下去不是事。”赵伏波不为所动:“我不会放权的,如果哪一天立遗嘱,必然是我快死了。”侯二抬头瞟了一眼。风过堂,她像一尊经久不衰的塑像,好像立在那里足够久了,久到已成化石。魏璠没有轻易放弃,电话那头似乎是什么午宴,觥筹交错,她谁也没理,一心一意掏心窝跟赵伏波讲废话,无外乎是“金盆洗手”,去过属于她的生活——那属于上流社会的,无忧无虑的富贵日子。赵伏波如往常一样耐心听完,好似在面对一个横跨九年代沟还唠唠叨叨的老母亲。直到魏璠口干舌燥,不得不歇下来喝口水。“璠姐,我做个假设,如果赵怀赫在位,等待我的命运百分之一百是随意处置,介于我还有点‘血亲’的价值,最大可能性是婚姻交易,做点上不了台面的小手脚,想让自己好过一点,还要顾忌两家人的脸面——我遇到的大多数女孩子,成绩好的,不学无术的,情路顺畅的,虐恋波折的,在我这个年龄,都成了‘夫人太太’,担着一两个慈善大使珠宝主席的名头,真没意思。”魏璠不由道:“人总是找一条舒服的路走,人家过得比你舒服,你感怀什么呢。”“舒服是舒服,就是不安全,像瓷器。”赵伏波垂头拨弄着打火机,“富贵赏玩,贫贱亵玩,大概是这么个感觉。”火机在她手上如一团银光旋转,映出一团烈日的光,烘烤出烫人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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