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没见着金子,倒是见到了清风与水、污秽与泥。“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杨太真吊死马嵬坡时,群臣拍掌称快,玄宗掩面痛心后,是不是也会声泪俱下站在利益共同体的中心,发表一番“女色误国”的悔过之言。不知从遥远的几千年到现在,这番频繁出没的“悔过”纠集起来,可会摞出一座珠峰。峰底,又是多少“血泪相和流”的青春断送。楮沙白半阖上眼,有些疲惫了。“老郭啊,你预设孟佳荔是一个完全依附你的存在,你发她工资,她的人生就是为你做事,所以炒股失利,你选的股,你借的贷,亏了,二话不说先打她再说,就像你牵着牛羊踩坏了地里的麦苗,减了产量,总要先拿鞭子抽几下它们出气。”“你占理,因为有诸多‘历史’给你撑腰,有‘古训’娶妻当娶贤,有‘俗语’牝鸡司晨家不兴。当然,你是有良心的,生在新时代,往往会与这些旧思想打出一场旷日战,如果是你自己想到这些话,会感受到一点痛苦,但别人指出来是不行的,会立即反驳并大喊出——”“你闭嘴!”郭会徽大声吼道。“你闭嘴。”楮沙白轻声说完。客厅霎时安静。楮沙白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投向不远的篱笆墙。夜色悠悠。“兄弟没有念完九年义务制教育,不像你,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大学生。人情世故我懂,喝几两酒,陪你一块骂,用各种粗口极尽侮辱贬低之能事,再把矛头对准更多更笼统的女人,细数诸多的愚蠢、麻烦、见识浅、不靠谱,恨不得普天下都是旺夫相的小脚闺秀,三从四德贤良淑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早上醒来,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好哥俩,对吧?”郭会徽嘴唇抖动。“我确实不喜欢孟佳荔,觉得她像一株塑料做的假菟丝花。但是对不住,做不到你这样的……”他似乎在搜寻什么词,神情竟有一丝心平气和,最终他说:“狭隘。”手机姜逐结束东楼的录制,已是九点半。钥匙转进锁孔,扭两下开门,抬眼时面前突兀站着一人,孟佳荔像只进猫窝的耗子,哆哆嗦嗦深鞠躬:“姜队,姜队……”姜逐一脸空白,倒回去看了看门牌,又不确定地看向她。要不是房子不同,他还以为自己穿越回二零零零年的年后,怎么每次措不及防见到她都是开自家门的时候。朱定锦从厨房探出个头:“没事,佳荔过来吃粽子。我多买了两串,过来吃一个。”她轻松自若的语气让姜逐一颗心四平八稳地定了,换鞋走到厨房边,手心塞了一只剥好的雪白豆沙粽,热乎乎冒着白汽。姜逐咬着甜糯米小声问:“怎么回事?”“炒股炒出风险了。”朱定锦忙着清洗锅台,不耽搁嘴上说话,“她没地方去,除了御苑,只也有我们有地方。”她把抹布往水池一扔,示意姜逐吃完记得洗锅,出去招呼孟佳荔:“干坐着做什么——手别碰脸,书房有电脑,游戏全在桌面上。”那头抽抽噎噎说了些什么,朱定锦又道,“打不过翻攻略,我写在g盘上。”经济压力如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孟佳荔也没心思在游戏上面,拿着新建账号消磨愈加漫长的时间。姜逐打电话回御苑,楮沙白接的电话,声音出乎意料的平和:“在你那儿?好,我知道了,老郭正搁屋里反省呢。”姜逐顿了一会,眼角瞟向书房,道:“老郭亏了多少?”“不太清楚,没听到他们吵架,就突如其来一个响,然后孟佳荔挣脱跑出去了。这个动静,我猜几十万少不了,利滚利,百千万也没准。”“不是说只投小金额?”“赌徒也说这把赢了就不赌了,你信?”楮沙白没打算继续探讨股市风险多高,转了话题,“新歌进度怎么样?我上次去东楼走错楼层,遇到一个公司音乐人,谈了几句,他说周末圈里有个音乐沙龙,在西梅会所,要不要过去认几个人?”郑隗进局子后管彬杰露的那一手,把他们统统震了,总算明白“人脉”是个多么金镶玉裹的存在,蹲在原地闭关锁国,只有落后挨打的命。“下个月发新歌,一切顺利。周末就不去了,很累。”姜逐说。“金窝银窝不如狗窝,行吧。”得了回信,楮沙白不作过多打扰,挂断电话,深呼吸,再叉腰把肺里充盈的气给挤出来。出道以来,一年比一年苦,还不如叫个“土根”团卖卖惨。接下来四五天没见着郭会徽人影,被副队一顿剖心挖肺的训,他面子挂不住,又驳不动,几天都是绕着人走。肩上负债累累,无奈去找经纪人旧事重提,希望能接一部偶像剧。管彬杰沉吟片刻,同意了。四天后,孟佳荔回到了御苑。楮沙白双手插兜,双脚岔开站在楼梯口,眼神很平淡,脑中无数光影交织,无端想起她刚来的那一天,格子小白裙,长发拉得柔顺笔直,耳钉闪光,洋溢女大学生的自信与时尚,分明出自工薪家庭,却出落得像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名媛。如今形销骨立,捂在不见天日的四方空间里,加持“我养你”的甜蜜枷锁,枯萎成一地残花败柳。“为什么不走呢?”他杵在上楼的必经之路上问。孟佳荔本想默不作声缩回房间,迎面撞上这座瘟神,恨不得向阿拉伯地区借一块头巾把自己包裹成木乃伊,突如其来遭遇这一问,本就不整齐的心率简直噼里啪啦敲出了一首野蜂飞舞,血压骤升,蓦然是头重脚轻的冰凉。短暂的耳鸣过后,她胸脯剧烈起伏,刹那间,某根神经被蛰了一下,从比血肉之躯更深的地方涌出一股愤怒。——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那么她也想问,为什么他们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用超然的主观去指手画脚,为什么不出去工作?为什么不敢宣扬?——掩埋至头顶的工作合同、眼光、制度、舆论、惧怕、感情都不被人看作理由,只因为你没有按我想的做,所以一切后果都是“不识好人心”的咎由自取。仿佛在看一场电影,诸人在屏幕后谈笑风生,借此慰藉自己的幻想,故事中的人是死是活,也值得观影人设身处地想一想。她激烈又绝望地想,这轻飘飘的一句指责“你为什么不走”,是抵得过她签下的“生活助理卖身契”,还是偿还得了父母的责骂与亲友的冷嘲热讽。如果都做不到,这句话的意义,只在于我比你安全、比你成功,所以我有任意评判你的资格。她忽然想起端午那日,朱定锦曾在书房捻动台本,声如钟鸣,血肉狂嚣:“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说的什么她并不能理解,是怎样的思想感情也不懂,甚至可能张冠李戴,但就是蓦然点燃她脚底的石油,像一簇火,贯穿了什么隐秘的线,魔鬼透过震动窥探,附身而上,滋生出一片万丈深渊。这究竟是一种怎样傲慢的资格。可是随着朱定锦那句极富台词功底的话收尾,余韵慢慢消失在空气中,无名愤怒因她逐渐膨胀的软弱而灰飞烟灭,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游戏里的buff,时间到了,光环就毫不留情地抛弃角色。惘然之下,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孟佳荔强笑道:“我们之间……没事,他就是一时失手,我也打了他。”楮沙白笑:“哦,这样。我也没什么好劝你的。”他侧身,让开了路。只是在她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他忽然“喂”地喊了一声,说了一句人话,并非所谓的和解,大约是出于良心的驱策:“如果有下次,记得叫大点声,会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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