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卓文微笑着不急不缓地说:“听说你急着回家,我怕你没车不方便,所以想送你一程,不想倒惹你不高兴。”说着温和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黄裳知道自己错怪了人,更加羞窘,低了头顺从地踏进车来,报过门牌住址,便再不说一句话。她生性并不是一个忸怩的人,可是每每面对这蔡先生,便觉心跳加速,举止无措。而且,就像,凡是同黄裳有关的活动,她都热心地参加,借机认识更多的人,尤其是更多的明星,过后好把这些作为谈资在沙龙里讲论——这也是她的沙龙特别受欢迎的缘故,谁不喜欢听新闻尤其是明星的新闻呢?她的口头禅之一就是“看过黄裳的电影没有?那是我妹妹。”而关于蔡卓文正在热烈追求妹妹黄裳的绯闻,也就是在这样的谈论中被有意无意地传播了出去。这自然又引起了报界人士的一阵兴奋。黄裳同蔡卓文,一个是才貌双全的美女编剧,一个是汪伪政府的重要官员,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两个闹起恋爱来,不仅是娱乐新闻,且带有政治色彩,所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更何况,据消息灵通人士称,蔡卓文还是结过婚的,妻子在乡下,且有两个儿子。家秀也被惊动了,便找了个日子闲闲地提起蔡卓文来,猜度侄女儿同他到底交往到哪一步了。黄裳毫无心机,见姑姑提起,便一腔热诚地介绍起来:“他可真是个才子,有一天同我说起中国手工业的发展还有税收数目的问题,我都听不懂。”又说,“他以前在报社任主笔那会儿,平均每两天就要写一篇社论的。上次他同我说,要替我写影评呢,是我怕对他影响不好,谢绝了。”家秀暗暗心惊,这样看来,报上的话竟不全是空穴来风,两人果然过从甚密。不由得严肃起来,拿了报纸给黄裳看,又说:“我一向是最赞成自由恋爱的,可是社会上对他的议论颇多,又是个有妇之夫,你同这样的人交往,不怕把自己的名节做坏了吗?”黄裳却平淡地说:“他是什么人,结没结过婚,其实关我什么事呢?我不过是同他喝过几次茶,最多算是朋友,如果这也要惹人议论的话,那也真叫没办法。姑姑是清醒的人,怎么也要去听信那些小报记者的闲话呢?”家秀松了一口气,笑笑说:“我说呢,你不至于这样糊涂。我原本也不信,可是,你知道,兹事体大,那种人,能不来往,还是不要来往的好。别说他结过婚,就算是个单身,出身也到底不雅。虽说如今已经不讲究门当户对,可是一个伪政府的官儿,一个农民暴发户,他的生活圈子里会有些什么?无非是酒和女人、鸦片、吗啡、交际花、电影明星、还有告密、暗杀、尔虞我诈、泯灭良心……我虽同这些人不曾交往过,可是这些年来跟着我两个哥哥,眼睛里也看了不少,都是吃苦吃得很了,一旦驷马高车地富起来,还不花天酒地,乐得飞飞的,满眼里只见到财色二字,哪里还分得出好坏来……”说得黄裳惊惶起来,郑重地向姑姑保证了这就同卓文说清楚,以后再不来往了。然而当真要决绝,她却又犹疑起来,自己真可以做到太上之忘情么?她记着生日宴上那隔着头发的一吻,记着首映礼后他的无语相送,更记着他们每一次茶聚他温文尔雅却又直中要害的谈吐。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被她一遍遍回忆琢磨着,反复温习,直到记忆像一卷放映太多次的菲林,渐渐似是而非起来。他们的每一次相会,于她都是最美好的记忆。他多半时候很沉默,可是只要说话,却必定言之有物。有时他们会滔滔不绝地说上一下午的话,可是丝毫也不觉得重复;也有时他们一句话不说,只是对视一眼,却已经仿佛说了一个世纪的话。但是无论说多说少,说与不说,每一次同他在一起,她都会感觉时光流逝得飞快,日子简直就不禁过。她最喜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中常有一种大漠孤烟的荒凉,郁结冷肃,但是一转向她,就会变得无比温柔。那瞬间的转变最为令人心动。女人,凭她多么聪慧敏感,或者说,越是聪慧敏感的的女人,往往越会爱上名声坏的男人,并以他们的救世主自居。哪怕他是处身地狱的撒旦,她也必是照亮他人性光明面的守护天使。所以尽管剧组里的人常常在私下议论蔡卓文如何貌似谦谦君子,实则城府深沉,但黄裳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他必有他的理由,人们都误会了他,只有她才最理解他。本来,她也不知道她是爱他。可是迫于姑姑之命同他分手,她的心里竟有一种割裂般的痛楚。忽然之间,觉得一切都是虚幻,成名是虚,风光也是虚,只有同他在一起时的那些点点滴滴,才是真实存在的,清晰地刻进她的生命里,生了根,再也拔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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